一方印鉴,死后同穴,证与后人见。
圣洇流想的用圣涣来牵住明景帝的视线,想的原本不错。
但现下明景帝忽然说了感染风寒,身有微恙,理所应当不见外臣。就更不见往日嫌恶的长子圣涣了。
圣洇流一早去侍疾,没进殿中就听宦官拒了邺诗雪探望。
还是说风寒,见不得人。
又说无恙,不必侍疾。
“皇兄?”端莹直要进殿,被圣洇流拦住,她不满,“做什么?直接进去好了,看父皇弄什么鬼!”
“你去。”圣洇流又不拦,“要在邺诗雪面前被父皇的人赶出来么?不嫌丢脸?”
端莹才想到这茬,甩袖道:“怎么她还敢在我们之前来问疾?真是不懂规矩!”
圣洇流也是不满,却是对端莹,“你在内宫就不知节制她?竟得父皇如此倚重…”
端莹听得烦,索性是见不到何必等着候着装样子,只道:“我走了,可不能叫她知道我比她晚。”
圣洇流:“……”
他也不想和邺诗雪打照面,便退了几步,等到邺诗雪回北苑去才去银安殿候见。
他可不是端莹那样自由,不管有疾还是无病,面上问疾还是要周全。
“父皇这是怎么了?昨日见,不还好好的么?”圣洇流担心样子,仔细观察帝王寝居的异样。
“陛下微恙,但太医说了,南边土地生疏,陛下些许不适就变得难办…不过也是常理,过个半月,也就好了。”
圣洇流点点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可孤不进去看看,总不放心。”
宦官拦他,“陛下近来身体不好,但总要强,殿下去了只怕陛下不悦。”
圣洇流止步,沉吟再三,“也是,那孤就只能在心中祝祷父皇早日病愈了。”
本想自己称病,现下全然逃不开了。
“陛下有旨,刚刚一封给了邺姑娘,这会也该晓谕太子。”
宦官微笑,“陛下命邺姑娘与殿下一同管理金荠园事务。”
峰回路转,又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圣洇流自然应下,又连着说几句邺姑娘的好话,任外人看了当真一家和乐,父病子顺,夫宽妻贤。
他行礼退下,忽的听到一声女子的娇媚之音。
纤细柔颤,像风中不堪催折的弱铃兰。
宦官只道:“殿下慢走。”
圣洇流回神,皱眉离开了。
银安殿里明景帝与新宠正是意兴沉酣,连素来看重的邺姑娘都不理,哪里又记得涣王,更不记得是自己召他来的金荠。
宦官在外,听得心惊肉跳,这沛门的奴才着实与凡俗女子不同。
听说太子接管三册废了私奴,但眼前可就有一个正在龙榻承欢帝王身下……这怎么可能禁绝得了!
也就是太子施令陛下才未怪罪,要不然,少不得的明褒暗贬。
宦官心头晦云深深,又有不幸中的万幸,还好端莹公主不孝,还好她没来侍疾闯进来!
“道长。”
端莹没来,竟是这女冠来了!
宦官赶忙堆笑,开口拦道:“陛下微恙,道长有心了。”
姬问却什么也不回,只站着,果然听到一两声异常。
她冷笑,“原来陛下生的是这样的病。”
宦官只能傻笑,说不出别话。
怎么忘了最难对付的是这个蔑视俗礼的姬问?
姬问蔑俗,这声音她听来可笑,是帝王荒淫,却全然没有一般人听的脸红心慌。
只笑了她觉可笑的,就一甩拂尘走了。
余下人长出一口气,又想这女冠不好好打坐悟道乱跑什么!
“你说姬问也在?”涣王妃与邺诗雪携手走在柳堤边。
柳枝垂拂顺着风息时不时落在两人肩头鬓发。
邺诗雪看柳枝缝隙里的粼粼波光,晨曦才起,撒的水光潋滟又浅淡,和宁得悠然。
“她在,总摆那样一副脸色,好似我怎么得罪她一样。”邺诗雪闷闷地,掐断一枝柳放手里轻弄。
涣王妃却见不远地方有个白色衣衫的人过来,想来就是着道衣的姬问,便拉邺诗雪去一边,“姬问来了,咱们避一避。”
邺诗雪等姬问走了才继续抱怨,“一个女冠罢了,不过是今上还搭理她,就这样给我脸色看…”
涣王妃嗔她一眼,“你真是忘了,几年前你可是把姬问直接气走了。”
“几年前?我哪记得那么远的小事。”邺诗雪皱眉,“便是我从前得罪她,现下何必这样放不过,叫我们都失身份体统才好?”
涣王妃叹气,又叹气。
邺诗雪不明白,“蔺息,你什么意思?”
涣王妃几乎想喊醒她,但还是平心静气,道:“你可真是宽心,还有空想姬问!”
“太子宠囚的事,你又忘了?”
邺诗雪脸微微红,对涣王妃附耳,“殿下,对我也并无恶意,还是尊重的。”
涣王妃看她一眼,没好气道:“呆了还是傻了?”
邺诗雪无辜且莫名,“怎么说我…”
“你是邺相之女,今上都有几分敬重,何况太子?”
涣王妃短叹,觉诗雪太过单纯,又问:“你见过那个宠囚么?”
邺诗雪摇头,又道:“我见她做什么?便是她而后入东宫,不也是要拜见我的么?”
“你还允她入东宫!”涣王妃惊诧。
邺诗雪被她声音吓了一跳,犹疑道:“…不对吗?”
“你从前不是宁死不要夫君有旁人的么?”涣王妃咋舌,“还说姬问这女冠悟道不彻底,你要做个真女冠给她瞧瞧…”
邺诗雪迟疑一下,道:“他是太子,不是藩王,我怎么能管得了他。”
涣王妃扶额,这世道变得太快,又道:“邺相怎么说?可有什么主意?”
又觉邺诗雪不了解这事的危急,道:“太子对那宠囚绝非一般情谊,她入东宫,往后受苦的还是你!”
邺诗雪转身对湖水,“父亲让我不要违逆太子,他说的对。”
“昨日太子赠我沁水翡翠,本就是归好之意。但我贪心,多提了一句宠囚,太子就有怒色!我忤逆不得他,这只能适得其反。”
她没心情似的,把揉断勾连的柳枝扔到湖里。
“蔺息,”邺诗雪心下羡慕,“涣王可只有你一个,那个小殿下生母微寒早亡,他也是认你为母的…真好。”
涣王妃想想自己也算过得不错,便更为诗雪担忧,“我嫁的不过是云楚王,只在云楚一隅待着就罢了,你可是往后的国母,自然多些磨难。”
邺诗雪笑,“也只能这般想了。”
又想到涣王住处,“太子殿下给你们安排的是郁园?”
郁园所在并不好,但也不太差,反而离北苑也算近。
涣王妃点头,“就是不知所在到底如何,还未去看过就被你抓了来!”
邺诗雪笑得耍赖,“郁园又不会长腿跑走,急什么?我带你去就是了。”
“只是那里终究比不上蔺家,你要是住得不顺心,不妨搬去北苑与我同住。”
涣王妃可不答应,“我这有家室的人就不叨扰邺姑娘了,还得督导孩子课业呢。”
“课业?请夫子不就好了么?”
“云楚王的儿子这样的学识,哪能传扬出去啊…”
“涣王也是才高,怎么儿子会不济?”
“开蒙太晚,只能现在尽力补上。”
“也是,小皇孙现今都没去国子监…”
两人相携去了郁园,只是垂杨那头的道衣冷眼。
姬问无意探听,但谁叫邺诗雪阵仗太大,仆婢前呼后拥地就是无声音,看着都嘈杂。
她本是看不见旁人的人,但这么一群人杵在湖边柳堤,是个人都知道是邺姑娘了。
没听见邺姓与蔺氏多少私语,却是将仆婢们的妄想听了一干二净。
说什么主子母仪天下,自己也会在宫中谋有权禄。
还更妄想,能被太子连带看上…
四族之中,唯有姬家无传,一个堂兄姬师被陛下以不忍姬家唯一男丁捐躯战场为由甩给了蔺家教养,天天学文法礼仪,再也撑不起军权世家。
还有她,也被从小剥夺贵女权益,成了人言捧杀的女冠仙人。
这不就是灭姬家满门?
四族成三族,邺,蔺,姜,全是吸她姬家的血成的今天!
“姬问?”姬师迎面而来,看定了确实是姬问,赶忙转过身回去。
还念着,“真是晦气,怎么就看见她了。”
唯一的姬家男儿…就是这个德行!
“站住!”姬问话出,姬师竟还跑起来,就是不想与她见面。
他跑了半天确定身后无人才松口气。
姬问素来活着云顶,什么时候还注意上他了?
别是被有心人盯上,对她说了四族旧事……
这丫头,自己看不懂世俗还非要怨别人!
这金荠园,她就不该来!
“你怎么还不开始写字?”圣浩鄙视地看向玩着原本是他家的兔子的娇栀,“等我皇叔来了,看你怎么办!”
娇栀装作害怕,“我可真害怕。”
又挑眉笑,幸灾乐祸,“可他就是来了也不会让我写算术,也不会让我作策论,更不会让我背《论衡》,背《专诸》,哼。”
要背一堆东西又要作策论写算术的圣浩:“……”
娇栀还要炫耀,“我每日只用写两页纸,比你好多了。”
圣浩:“……”
他终忍不住,拍案而起:“你就两页纸你还不写!你还带着我吃东西!我…呜呜呜,我快写不完了!”
娇栀笑起来,开心得很。
指点这小皇孙:“所以你做你的课业,别管别人。”
说着便让馥姝拿兔子的吃食来,没有一点写那两页纸的意思。
圣浩见这女子一点不愧疚更觉委屈,凶巴巴道:“你给我写策论!”
娇栀不生气,只好笑地道:“你还不如让我写算术呢。”
写策论什么的还不吓死圣浩他爹?
不过圣洇流早就该有心理准备,但她也不想将之暴露到明面上。
“策论是父王查,算术母妃查…”圣浩小声说来,瞟一眼隔帘后议事的父王和皇叔。
娇栀了然“哦”了一声,原来一家人里总要有个人来放水。
“你真的会写吗?”圣浩有些怀疑,不放心道:“你别给我写错了。”
娇栀屡屡被怀疑心智,这回对象还是个孩子更是气得不行,“拿来!”
馥姝想劝姑娘悠着点,“姑娘,先看看雪兔吧,不知怎的,今日都不吃东西了。”
娇栀看一眼,嫌弃:“饿几顿就吃了。”
圣浩觉得这女子真残忍,一点不善良。
父王平素都教导他善待生灵的。
又见娇栀自己拿了他的算术簿子看,也觉得她白费劲。
母妃少时有棋冠称号,今日的题就是与围棋相关的数理,这个都是大人还敢撒娇告黑状的女子怎会懂棋?
圣浩哀怨地看着耳朵上绑着头花金叶的雪兔,这分明是他的兔子!
“拿去!”娇栀把簿子还给圣浩。
圣浩看了看,道:“演算呢?”
“这么简单的幼儿题目用得着演算么?”娇栀觉得圣浩说的奇怪,“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么?”
圣浩不信,“你这女子,不会就不会,干嘛做这样的姿态。”
娇栀:“……”
好啊,连个小孩都不信她有文化。
“我自己算,不要你乱帮忙。”
娇栀:“……”
怎么也不能和一个小孩发脾气,只能算到圣洇流头上。
“殿下,”娇栀委屈,见圣洇流挽帘出来就要上前告黑状。
圣洇流手里拿着什么,没去抱她,只道:“抄完了?”
娇栀没话说,悻悻跑到一边躲了。
涣王忍不住笑了一声,见太子注目只得正色,道:“臣也告辞了。”
对还在案上收拾纸笔的儿子催促,“浩儿,写不完就回去写,咱们该走了。”
圣浩收拾得慌乱急切,掉了几页纸都顾不上捡。
忙不迭地跟着自己爹后面跑了。
再不跑,那女子肯定又去告状,又要抢他什么东西!
圣洇流不送,顺手收拾了那几页纸,叠放在案边。
但目光又停驻,上边的一张纸分明不是孩童算术,而像是钻研测量工事的一半的草稿,被误夹了来。
旧墨新黑,是有人刚刚续了一行,求了正解,只差核验。
圣洇流来了兴致,也续一行,将结果推演至条件,倒是不错。
他回头看娇栀,娇栀装模作样拿书看。
这怎么也不像个能写会算的。
圣洇流不由笑,娇栀生得乖巧可人,像这样文字露智的把柄,谁也想不到她身上去。
美貌过于耀眼,反而遮挡了别的才华,叫世人一叶障目。
他把算纸收好,向娇栀讨要今天的课业。
“殿下还说教栀儿写字,还不是偷懒…”娇栀努嘴,“殿下也该以身作则。”
娇栀还想装蠢,他也乐得陪她。
“好,那孤先给你写个名字,往后自己慢慢临。”
娇栀又不高兴了,但看圣洇流忍笑,知道又是逗她!
“小猪,认真些。”圣洇流轻捏她脸,拉她到临窗一案边。
昨夜雨下,现在晴光透窗纱。
纸上跳光华。
圣洇流挽袖提笔,在尺幅长卷上题字。
“写我的名字?你写的不是…”娇栀看他写完一字,念出来,“因?”
原来是写道号。
她慢慢看湖笔起落,笔墨字句成。
圣洇流的书写也算不错,是圣国官宦中时兴的馆阁体,写来流丽又不浮华,端方又清逸。
起笔露锋,钩等笔画的收笔直出,未回锋,字画提按并不明显,也懂收势,应是给她教习用,所以用最规矩的字体。
可即便是圣洇流留着一手,这字看来也是叫人仰望的。
规矩得,叫她写不出来。
要论装世人,还是他圣洇流强。
“因心之央。”娇栀看他写完,又从袖中拿出私印盖章。
朱砂徽印,刻的是简单名姓:“圣洇流印。”
他这样堂皇喜装饰的人也用这么直白的私印?
不过也就是这样遗失了也找不到他头上……还是老谋深算的。
圣洇流看娇栀盯着印章,便道:“就用这幅字为母本,给你刻个章。”
“殿下亲自刻么?”娇栀问。
圣洇流哪有这个空,“让三册的金石篆刻匠人来刻。”
娇栀命他,“那你再写一幅。”
“就写,凭赖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