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洇流讶然。
娇栀又言一遍,抬起头,“这是我情愿的。”
明景帝想笑,想嘲讽太子也不过看上个奴骨的人……却见那宠囚眼中并非盲目信赖,而像思索再三,最后坚定地宣告自己想法。
她不是被太子挟持无奈,也并非别有居心……还当真是有了情?
何其荒谬。
明景帝是见她相貌不同凡俗,便信她是道家修行人,给她几分尊重。
但也只是几分。
世上哪有多少真心,有也是短暂,是留不住的林花谢春红,是高阁妄摘星辰。
这样的稀罕事,他可不信。
人性不堪试探,而帝王最喜欢的就是让人心丑恶在自己看似英明的判决下原形毕露。
于是很是公正,判道:“你既然是玉虚子的弟子,那就是出家人,当回山修行,太子拘禁你,是他失职。”
圣洇流神色陡变,直看着自己父皇。
可不能就这样放虎归山!这样的试探来不得!
“朕可以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山,另外附一封太子的告罪书,交给玉虚子,你看如何?”
娇栀想了想,抿了嘴唇,没抵抗住诱惑。
她眨眨眼,看明景帝,“真的?”
明景帝笑了,竟有被一个小丫头怀疑的时候。
“君无戏言。”
“父皇!”圣洇流不干,这不行,这怎么能行!
娇栀肯定要抛了他去玉虚山!
“太子。”明景帝警告地看了儿子,心里少见的不满,真是没出息!
居然还真离不得这个小女子了?
那她可不能留……
娇栀瞥一眼圣洇流,又看回明景帝。
她道:“我不想离开殿下。”
明景帝垂眸,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你若不走,就是存疑战俘,两副锁镣少不得。”
明景帝居高临下,“小姑娘,别以为金屋好住,金缕衣衫耀目,这代价也不低。”
“山上清苦,却是为世人尊崇的仙家道门,你现在贪图安逸欢乐,只能沦为佞宠,为人唾弃。”
圣洇流急急看着娇栀,心里一沉。
父皇之试探…竟让娇栀弃他!
可父皇说得又不错,这些…栀儿也是知道的么?
她从前就最不忍听私奴事,现今,又差几何?
父皇诛心不够,还要逼她承认,还要劝她弃他!
“…我还是不想走。”娇栀看向明景帝,好似真是明景帝问询她想法一样。
明景帝:“……”这人好不识相,不按常理来。
这是她想不想就能定的事?
“为何?”明景帝已经不满,被人拂了面子。
娇栀努嘴,“我不想被锁着…可还是殿下更重,我不愿离。”
“就这般而已?”明景帝皱眉,刚才的试探谋算都是打在空处,原来是个没长大的娃娃,只会比较着选糖果的娃娃。
“我喜欢殿下,我并不愿意成为他的障碍。”娇栀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害他。”
“你不怕人言,不怕而后的后宅倾轧,不怕哪一日招致嫉恨而太子宠爱已衰,只能结局凄惨么?”明景帝听这无知到孩子气的话就气,一直以来竟是对牛弹琴。
这是个草包美人,什么都没听进去。
“你就不怕,往后太子后院充盈,忘了你?”
“不怕名分尊卑,你成尘泥,而他再不是今日之亲和小意么?”
圣洇流想说不会。
这些都不会发生!根本就不会发生!
父皇只会用自己来猜度别人,这根本就是父皇做的事!
但他此时又不能开口,只能隐忍。
娇栀感觉上首帝王隐约在生气。
可生气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她对于帝王质问想了许久,没太懂,摇摇头。
明景帝:“……”
娇栀觉得这帝王不能得罪,于是又笑笑,作为补偿。
明景帝觉得她傻透了,似乎心智不全。
于是问圣洇流,“太子,她会写字么?”
圣洇流:“……”
娇栀:“……”
人人都以为她没文化么?
好气。
“我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娇栀气愤。
“不就是说栀儿与殿下在一起往后难过么…”
娇栀平静叹道:“可我从未听到过人言,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殿下,并无旁人。”
她看着圣洇流:“道法自然,是讲重缘法,殿下与我心里有彼此,就够了。”
“此心珍贵,我不愿让心蒙尘。”
“若是争高低前后,那才是俗人。”
俗人的明景帝劝不醒装睡的人。
又是一个痴情的道门人。
从前弄玉为了姬明,也是不肯止损…现下这一个更是愚蠢,他给她好路,她不走。
非往东宫火坑里跳。
可眼里情意不假……
“太子锁你到现在,你不怨恨?”明景帝看定她。
“恨…恨,”娇栀挣扎着说话,眉眼纠结,话也说不通畅。
“恨有什么用!他又不给我解开!”
她赌气似的,有点羞赧,又更是无奈。
明景帝:“……”
还真是个山中纯净人,觉他们问的都是些蠢问题吧。
怨恨又何用?
是怨恨,但是还是不愿离开太子…
还是这小道姑入心得深,他儿子还是不敢为她违矩。
所以锁到现在,把人弄成这副可怜模样。
明景帝将娇栀看了又看,不乏审视。
审视到最后,发现难怪邺家多娶佛道弟子,也只有山中女,才有这样纯挚吧。
看太子的目光,那样自然亲昵……
便也微微动容,想起自己少年时的不可得。
人之少年多明艳,这样的女儿家,的确是少年英豪的最好风流点缀。
那有什么不能容下呢?
明景帝再打量娇栀,不记得她在圣浚当殿时的对质,只记得这丫头说什么旁的姑娘都不敢说的“喜欢”。
她的确是个为人宠爱的样貌。
一点不知礼仪,一点也不染指俗世纲常权欲。
但这样的性子能留住多久,还不是看那养她的人?
得看太子。
太子而今也无多话,想来这妮子往后还是回道门山观的归宿。
竟也起了怜惜,怜惜她无知遭骗。
“太子。”他命道,“她是玉虚之徒,往后若是不如意…就放她回山。”
“别忘了,你母家最是崇佛敬道。”
圣洇流一喜,这是父皇认了…
忙跪下道:“儿臣遵旨。”
娇栀没明白,这陛下刚刚下旨了么?
却被圣洇流也拉着跪下,叩了头。
然后明景帝摆手,又指指先前抛到地上的银白锁链。
娇栀:“……”
这圣国皇帝记性真好!
圣洇流赶忙捡了给娇栀戴上。
娇栀:“……”
真是好父子……
明景帝并不多看他们,只最后敲打一句,“太子,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你该知道分寸。”
圣洇流立马警醒,正色道:“儿臣谨记于心。”
“退下吧。”
娇栀便被圣洇流牵着退出来。
一到殿门外圣洇流变了脸。
“你,还敢不穿鞋?”
娇栀反应过来,微有哭音,“殿下饶我!”
“等回了住处,看孤怎么收拾你!”
圣洇流说罢一把抱起娇栀往雪舞楼走,殿门边的侍人回去报信。
明景帝听了摇头,“太子还是未能开窍,不懂怜香惜玉。”
“可惜了。”
这丫头还是错付了。
不过将心给未来帝王,能有不错付的么?
怕是现在就该后悔没领他的旨,不过后悔也无用。
自己选的太子,自己受着吧。
想罢便不管了,一点风起,微微涟漪。
瞧过也就罢了。
到了雪舞楼,娇栀才被放到床上。
“还敢不穿鞋?”圣洇流拿了绣鞋给她穿。
娇栀嘟囔,“我就敢。”
圣洇流:“……”
他管不了她了。
“殿下,那个三皇子和你有仇?可你们不是兄弟么?”
娇栀还问起他,说的什么明知故问傻问题。
“伸手。”圣洇流拿银钥出来。
娇栀伸手,腕上是两道锁链,一道密银未解,一道自己锁的掩人耳目链。
“皇家兄弟,能有真兄弟么?”圣洇流皱眉,想到圣沅。
娇栀由着他解了,见他也不看那仿品,就丢在一边。
她心里打鼓。
桃林那一回,也没问她。她以为是自己正好用邺诗雪名头将之岔过去……
这回,却也没问。
也没多看,也没有猜忌之色…
娇栀踌躇一二,还是自己说了出来。
“这是江湖上的障眼术,我真是玉虚山的弟子,但…但年少时走失于街市被逍遥子捡到过,学了一些…”
圣洇流没说什么,只摸摸她肉肉的脸颊,不经意道:“还有么?”
“没了,真的没了。”娇栀低头小声回着,似是认错般。
手里犹捏着那面纱,面纱揉皱着透着能看出纤细的小手。
不愿再多言,就不多言吧。
金殿相质,她说的真假,他都只当真。
圣洇流将她揽进怀里,揉她的发顶,娇栀顺势靠在他胸膛,脸颊蹭到他襟边的刺绣,她轻哼一声欲起来,被圣洇流又按回怀里。
反正你也逃不了。
圣洇流如是想,低头尽情享受这小人儿的目光。 娇栀仰头看他,目光澄澈平静,星子般的眸盛满水泽,莹润动人。
他不由心神一摄。
可这小人儿却告起状来。
“殿下,”娇栀在他膝上蹭蹭爬爬,终于圣洇流看够了这娇态好玩终于放她起来,半认真地听起来。
“那位大人逼栀儿去死,殿下怎么为栀儿出气?”娇栀平平无奇抛个炸雷。
圣洇流登时被空气呛了一口,这小人儿,究是信他还是试他?哪家的细作这般直接可爱?
娇栀瞧圣洇流被空气呛了一口,奇道:“殿下怎么不喝水也能呛?”又给圣洇流顺顺气,“殿下别呛了哦。”
“他不但逼栀儿去死,还咒殿下,说栀儿不死,殿下的太子之位也到头了。”娇栀又说起来。
这确像姬师说的话,直接!
但被更直接的人说出来就…
真不知姬师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对着刑部犯官太久了以为人人都能把他那刺般的话磨圆了再包上锦绣吐出来?!
这下,扎自己身上了吧。
“那栀儿想如何罚他?”圣洇流忍着咳嗽。
娇栀不无思索,道:“叫他永不要看见栀儿,栀儿所往之处,必得避让。”
圣洇流听了倒是微微诧异,“栀儿这般宽容?”
娇栀不屑道:“我只是不想看见他叫我败兴。”
“他的命我才不稀罕,那是殿下管的。”
圣洇流亲亲她,道:“准了。”
听到圣洇流答应,娇栀无甚神色,如常般,如理所应当般。
还些微仰了头,下巴圆润光滑,朱唇微嘟,显得更有神采,容光艳艳之外,更显娇矜气派。
那是宠出来的脾性自然。
那是他宠出来的,他的栀儿。
既然圣浚如此,圣洇流压眉又复扬,就不得不让他长个记性了。
“栀儿,今夜有宴,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