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浚眉头紧皱,手用力攥拳在袍袖下有轻微骨响声,他起身恨恨转头,旁边的内监忙上去递水斟药。
他慢下陛阶,看到厅中央圣洇流站得不复笔直,而是躬身执礼。
父有疾,需问礼。
他看太子躬下不可再一世的骄傲与尊贵,在他面前,又何其快意?
而且,再过不久,他就能看到他痛哭流涕了吧。
“战神”,“储君”,“英主”,都会碎掉,人们只会看到又一个戾帝,因为一个女子,葬送一生。
他最爱的宠囚送他落败,他待圣洇流可算仁慈了。
“呵,”他不由出声,“五弟可心急?”
“父皇有恙,为人子自然心急。”圣洇流淡淡回道。
“是为父皇,还是为宠囚?”圣浚笑着,间或瞧一眼上首犹在顺气的今上,父皇,“为兄还真不知,你与二哥,原是一个喜好。”
圣洇流不理他嘲讽,“三哥一定能娶位贤妻,不比我等。”
圣浚得意又疑惑,圣洇流竟不动如山到这个地步…不过说不准是心虚,强装镇定也未可知,便又站定了,看上首的事态发展。
圣洇流虽是早有预料,但依然不免焦灼。
娇栀来不得,来了,就暴露在多少眼睛面前…只要她不来,他自能图过去,实在不行,找一个冒充娇栀献进也好…但她本人,绝不可来。
“随行之人还有谁?”
“姬师。”
“怎不见与姬师......”
“定去见夫子了吧…”
他警钟大作,姬师,祁原,他们两个遇上.,又遇着今日…栀儿她…
圣洇流一阵心悸。
圣浚瞧到圣洇流一晃而过的焦灼与痛楚,心也迷惘,竟而迷惘,他竟会在旁人面前显露这种脆弱情态?是怎样的人,能让他动心?
当一个习惯以威严清傲面目示人的人在他不屑的人面前有人的情感,或忧或郁,或急或喜,首先令人感到的不是得意得逞的快感快意,而是惊奇。
惊奇过了,就是看好戏。
圣浚那张颇英俊的脸上浮了一丝轻笑,心想圣洇流也不过如此,如当年老四圣沅一样栽到了女人身上…
“殿下有难?”娇栀睁大了眼睛,忙出门道,“他在哪?我要去…”
馥姝:“……” 她才不相信。
不过现在这院里的身着官服又不像官的大人…看样子是信的。
姬师斜倚梨花树,看这太子圈养的披枷戴锁还念着太子的傻瓜小美人,心里咋舌,果然女人都是没脑子的活物,都这样了,还爱太子!
真是活该被锁起来…这么个脑子,不过就是不锁起来也该被别人圈去了,还不如给太子圈呢!
“姑娘若去了,可是恐怕…会保不住性命。”姬师睨向她,人都是自私的,在命面前,所有人都会原形毕现。
单纯,爱恋,不过空幻罢了。
祁原将这小妮子说得那么祸害,实是夸大,不过一个小女子,长得漂亮些罢了,殿下岂会受她左右?
不过受了他的嘱托…
那就只有不好意思了。
现下天赐良机,陛下面前,殿下也保不住,殿下会做出正确选择的,可是可惜了这美人,嗯,确实是个美人。
“殿下在哪!快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要去找他,呜呜呜…殿下…”
娇栀哭起来,推着馥姝:“你别劝我,别拦我…我,我要殿下…呜呜…”
一动没动的馥姝赶紧动了动,“姑娘,且顾自己吧,殿下定是情愿你安份等他归来的…姑娘!姑娘快别哭了…”
姬师:“……”他就知道女人没脑子。
半天了就哭哭哭,唤个“殿下”,怎么太子能看上她?果然大家都是凡人,在乎皮囊罢了。
不过这样的人,留着何用呢?
给太子做个床宠,大事不能镇定,小事只知作妖撒娇…想着便抖了抖,人无完人,太子选女人的眼光就存在很大问题…
“既然姑娘心系殿下,情深至此,可愿前去解围?”他话落。
娇栀依然哭,从雪绢绣樱桃的帕子换成了月白青竹影的手绢。
馥姝又从给人那儿拿了一条缃色绣银杏的帕子,“姑娘去不得!姑娘可别去,殿下不忍您有事的…”
姬师:“……”忽然觉得话语无用。
这一楼豪奢精致,个个衣罗锦绣,然无一个能配与他交流言谈的,实在没劲!
“我…我去!”娇栀拭着泪,泪珠一滴尚在银杏叶上坠着,半响不落,她颤声哽咽。
“我要说什么才能换殿下回来…我…我去。”
便像要哭得断气似的。
“这…殿下其实应,并无大事,你不必如此伤心欲绝。”姬师终受不了她的做作。
娇栀执帕道:“太子尊贵,自不会有事。”
“可栀儿一去,却是与殿下分别,此后生与死,都不能伴君。曾有古语,‘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我…我的心已碎了,我再不能与他…”掩面哽咽而后零泣。
姬师这下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不仅让人去死,还误解赴死人的忠贞…实不是君子所为,不过他又不是蔺家人,何必上赶着做君子?不做不做!
便显露本色,一丝情愫不带地交待台词,然后道,“姑娘可记住了?”
其实只要她站过去,太子不犯糊涂,定能将自己摘出来。
这事说小也大,说大也小,三皇子不忿,却有实事无实据,实据就是这个宠囚,让她上去自然证了太子无反心,未被蛊惑,至于密银什么的上交不上交,可以是保管至今而望全,所以待南巡而献,那为什么要制成镣铐,自是此女有疑,也一并交有司核审。
总之,只要把她推出去,三皇子就只有辩,有辩无证。
太子向来无错疏,如今错一次,反而能降低今上的疑心戒心。
人无完人嘛。
男子风流,有一二风月事又算得什么呢?
今上对这方面都是宽容的,又不是蔺家古板,连个妾室都要清流世家,清流世家也为妾么?蔺家从来轴到死不承认…
“那请吧。”姬师请道。请人去死,毫不迟疑。
娇栀换了条丁香色丝绢,“容我换件衣裳,再见殿下…”说着,又湿了丝绢。
姬师:“……”女人,是水做的。
但的确是最后一面,女为悦已者容,自是想让殿下记住她最美的样子的,他倒也理解,难得真心和善,“姑娘且去妆扮吧,不急。”
以圣洇流的本事口才,拖一二刻不成问题,姬师想。
主院的圣洇流打了个喷嚏,总有不好的预感。
门外的祁原也打了喷嚏,怎么姬师还不把娇栀押出来?
娇栀捏着丁香帕子哽咽咽地回屋梳妆打扮了。
姬师在梨树下数蚂蚁,想着这今上的人也挡在了桥外,这一会儿也该放了。
“姑娘你当真要去?”馥姝不解,环视左右压声道,“您可不能因那人传的几句话就赴死啊!”
娇栀早放了帕子,冷哼一声“他们想让我死,我偏要话,想让我认, 我偏不认。”
“想让我和圣洇流分开,我偏不分开!”
她颇有阴鸷之色,抚上腕间银链,“姬师敢劝我死,我必不让他好过。”
馥姝在旁,一股寒气直窜背脊,却还是看定了娇栀。“姑娘,我们该做什么?”
娇栀道,“选衣裳。”
便轻踏莲步坐于上首,在这雪舞楼,她就是唯一的主人,连圣国太子都比不得的主人。
馥姝又不由猜疑她的身份了,姑娘定不是常人,又与密银有牵连,难道还真是古燕的皇室,是古燕的公主?
“馥姝,去把前几日殿下送来的几个盒子拿来。”娇栀命道,侍人都上前捧了衣饰,她一一看去,选了件素白的儒裙,又以缃色团绣荔枝的披帛为配。
馥姝心中奇怪,那几个盒子是殿下生辰时京中送来的贺礼,有日姑娘去了。看中了几个盒子,殿下说一并送到雪舞楼,而娇栀从来喜欢买椟还珠,还扯一通歪理:
“我不要别人送的,我只要你送的。”
那干嘛还要盒子?馥姝每日跟着娇栀,很多时候都很无奈。
“因为盒子好看。”
“那孤命人给你送去。”
“嗯。”
姑娘的思维,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便取了盒子回来,三个雕花木盒乍看简朴,而细看确实巧夺天工。当时这里面的物件亦是不凡,好像是陈国陈帝学生刻的一方印章,这陈国画院几年前便被冲散掠俘入元,能找到这样的物件,也是价胜美玉了。
三个盒子,三位大人送的,都是木盒,却也能看出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她问“姑娘?”
娇栀已穿得差不多,一个侍女正给她系系带,她随手拿了一个盒子。
三两下分成了两截。
馥姝:“?”
然后从中抽出一把匕首。
馥姝:“……”
娇栀把那薄如柳叶的匕首收了回去,又是手指几动就把木盒复了原,“换一个,不是这个。”
馥姝:“…… ”战战兢兢递了第二个盒子。
娇栀拿起透光看了看,扔回给她,“换一个。”
第三个木盒拿来,娇栀才认了真,从妆匣里取了簪针,沿四围轻凿。
馥姝惊道,“你们都下去。”
侍人去了,馥姝想着不对,难道…难怪姑娘如此,原来,这里所有人都已换成了姑娘的人!
而这木盒…
细思如望深井,黝黑长远,深不可测,朝阙…连朝阙的三品大员都是姑娘的眼线卧底?
娇栀已打开盒子,一层木下是合缝严丝的实木嵌着的密银链。
或者说,是与密银链极为相像的仿品。
但足以弄假成真。
接下来就得看障眼法和演技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这外表一模一样的密银仿品扣到自己手上,心想这一关过了,非整不死那些人!
馥姝想她大致明白姑娘要干什么了,心也放了一半,可一想这毕竟是姑娘,姑娘应该不会有事吧…不自觉地,越发觉得她需人照顾,也不愿她受什么伤害。
从起初的为了保命,拼命忍了气也该讨好的宠囚,已成了现在随口而念的“姑娘”,娇栀并非常人,应该都不逊于太子,但还是不免担心。
“姑娘...”
“放心,我死不了,你也死不了。”娇栀看看他,一边整理头发。
馥姝道“我为姑娘绾发。”
“不,”娇栀拆着发饰,“我要散发。”
馥姝明白了,拿了梳子轻梳那及膝的青丝。
儒裙素白,交领处灰白同色,唯有披帛缃色绣红荔,点缀一丝鲜妍。
即使如此,也阻挡不了娇栀自身的光亮,唇不涂而朱,眼若点漆亮。
敢于素面朝至尊,委地裙长泻。
她从妆镜前站起,道,“将裙长剪一截去。”
馥姝忙止住她“这怎可…这”
娇栀压了眉,馥姝只得拿剪刀去了。
娇栀还嫌她畏缩,自己一剪一撕,正好看见脚底密银链。
这委地裙是圣国贵女的专享,她差点忘了。
圣洇流也是个不遵礼法的主,什么都敢给她。
“可来人了?”娇栀问。
侍人答到“已将姬师的人挪开,明景帝派的即刻便至。”
“端莹公主可在?”娇栀眯了眼。 端莹与圣洇流同为皇后所出,这时候应会出面。
“端莹公主本在北苑与邺姑娘吵架,后来着邺姑娘侍女出气,赏了一巴掌后在路上碰到明景帝派出的内监,已快到了。”
娇栀心中有了计较,这下,路中不会有差池了。
姬师祁原也阻不得。
.......
祁原在外焦灼,却不肯进娇栀的院落。姬师浪荡公子无所谓,他却是一代大儒,哪怕他再怎么不喜欢不认同娇栀,也无法否认她已经是太子的女人了。
太子的内眷住处,他如何能去?
而且想到娇栀他就头疼,恨得牙痒,怎么肯去?
姬师在梨树下待得无聊也睡不着,就出来了,正看着祁原,祁原他,还带了兵?
“夫子,你这是何意?”姬师明知故问,“一个小女子你骗她去死就罢了,反正为了殿下。可你杀她又算什么?不怕殿下恨你?”
祁原不理他的玩笑语气,冷道,“你若能骗她去死,这太阳也能从西边出来,你姬师也能有家室了…”
姬师不欲与他计较:“她已答应去了。”
“如此甚好,老夫不便进去,等她出来,乱刀砍杀即可。”祁原面无表情。
姬师吃了一惊,暗道每见一次面,这老头的心就硬一分啊。
现在都硬成花岗石了吧…人家小姑娘只是不小心被太子喜欢了,有必要死得这么惨吗?
“那殿下那边怎么办?”
“她死了,怎么说都行。”
“也是。”姬师点头,“你处理吧,我走了。”
一个好生生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实在暴殄天物。
他住了步,看祁原犹在等。
姬师犹豫还不安,“夫子,殿下若知,不会怪罪于我吧?”
祁原白他一眼,“这是个祸害,死了对谁都好。”
“现下时机千载难逢,你可自去,只说老夫所为便是。”
姬师听了放了些心,“那就辛苦太傅了,太傅用心良苦,太子殿下定会良心发现的。”
祁原:“……”姬师自小被今上扔给蔺家学礼乐文法,怎么,连话都说的这么差!真是对不起那身四品官服……
祁原也是被娇栀折磨得心志磨损才这么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地杀她,但在泻月峰没杀成,在刑场没杀成,在娇栀的地盘,雪舞楼,能杀成吗?
只是他已对娇栀的事多失理智了。
娇栀一步步大难不死,一步步渗透势力,渗透自己的存在。
圣洇流舍不得杀她,现在更不愿意杀她…而祁原,只能看着,他别无他法。
所以出了这个险招。
姬师诱之自投是一,门外伏杀又为二。
除非她一直不出来,就圈死在雪舞楼,那这样的人又是爱太子的吗?太子又会对她不变吗?
不会心有芥蒂?不会如梗在喉?
攻敌莫若攻心
与其杀娇栀,不如杀太子心中的娇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