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浚被拦银安殿外时,端莹正从北苑回来。
正叫她遇着热闹。
“三哥,又告什么状啊?”端莹拿团扇轻拍他,“先禀给本公主听听,看看是不是能达上听。”
圣浚瞪她,“端莹,你少跋扈!”
端莹厚脸皮,“本公主一向如此,算不得跋扈。”
“倒是三哥,居心不良,才是跋扈无理人!”
圣浚不欲与她一般见识,只冷哼一声,转过头不看。
端莹却不放过他,追着他烦,“三哥,这回又找到我皇兄什么鸡毛蒜皮的错疏了?”
“难道是衣裳不合规制,用了你这三等王爵的补服,你为他叫屈?”
端莹看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圣浚,一点不饶人。
“真是我们的好兄长,怎么这么懂事呀?”
“你要是早这么体贴弟妹,父皇哪会见都不想见你……哼。”
端莹的奚落讽刺,圣浚听得十分火大。
“你不过是一个公主,你敢跟你的兄长这么说话!”圣浚剜她一眼。
“若不是命好,生在皇后腹中,就你这种女子…呵,该一辈子难嫁,连累得娘家也无脸!”
端莹直接一掌打去,看着错愕的圣浚道:“你该庆幸我是公主,否则依着我这种性子,早打死你了!”
说罢就哭噎起来,奔到殿里喊:“父皇,三哥骂我,他说我难嫁!说我叫父母无颜!”
圣浚:“……”
女子,当真是世上最歹毒的东西!
“什么事都做不好,还敢欺负你?”明景帝看着低头擦泪的端莹,心想圣浚真是不长眼,得罪谁不好,非得罪这个难缠的货!
“父皇,你快罚他!”端莹不依不饶。
“叫老三滚进来!”
明景帝被假哭声音弄得心烦。
端莹一想,坏了,不能叫他进来啊!
“太子兵发花山,为的是宠囚…”圣浚学了乖,还没进殿就先把太子两字抖出来。
明景帝斥他,“端莹你也计较,太子你也敢攀咬!”
“就是!”端莹对明景帝进言,“快叫三哥闭门反省才是!”
“还不快走,少惹你妹妹生气!”明景帝自己生气起来。
昨日太子那般对诗雪有意……圣浚的意思是他眼瞎了?
还是他没有圣浚看得清?
轮得着圣浚来自作聪明!
遂摆摆手,将圣浚赶出去。
端莹长出一口气,她要是无意间砸了皇兄的事那可不妙…
“把太子叫过来。”
明景帝又变了口气。
端莹忙问:“叫他做什么?他昨日居然去理睬那邺诗雪,我不要这个哥哥了,不要叫他来!”
明景帝睨她,觉得不对。
端莹怕牵连自己,又怕皇兄被父皇找了觉得是她的错,只能赶忙溜了。
一边向外走,一边对明景帝道:“皇兄也不疼我,有他这样的同胞哥哥,如同没有…”
明景帝:“……”
这群孩子都打量着他好蒙?
一个个地在他眼皮底下玩心眼。
不过圣浚和洇儿……当然他更相信自己选的继承人。
“去盯着公主,待会传唤,不许她捣乱。”
端莹出了银安殿,想来思去,这会儿也不用通知皇兄了,他该料得到。
至于什么宠囚,那是定是皇兄上花山打猎的借口名头,是自己杜撰的!
“都是杜撰的,那有什么讲不得?”端莹转了眼眸,又去北苑给邺诗雪不痛快。
“皇兄自堕身份,都不愿意对她好…”端莹笑了,这个“宠囚”是皇兄自污之举,为了羞辱邺才女!
她可得好好告诉邺表姐,不能让她真高兴。
“公主,奴婢听说,那个宠囚好像确有其人。”玉青看周围无人,对端莹道:“那日太子去花山回来,可没回玄朗院。”
端莹皱眉,又甩手不管,“皇兄做派素来故弄玄虚,惯会将真的作假的,假的变真的…这是他的事,咱们不管,找邺姑娘解闷就是了。”
“她刚才讽刺我那几句,我已经想好怎么骂回去了,赶紧走,省得我又忘了。”
玉青:“……”
她本不该多嘴,只是怕太子真有宠囚,公主万一伤着那人牵连那人……怕是太子也不好说话。
“公主,要是真有宠囚呢?”玉青追着,“您现在与邺姑娘为恶…邺姑娘现今地位还与您差不多,等她当了皇后,咱们娘娘做了太后,可就不一样了。”
“您又不肯与她缓和……”
玉青丧气,“这往后又是去柔然…若是背后无靠,那到柔然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端莹只差翻白眼,“你怕去柔然怕得都得了癔症了吧!”
玉青不解,只见端莹不屑。
“一个宠囚,玩物罢了,能成什么气象,就算有,也是皇兄利用她…等得没用了自然甩脱。”
“皇家权势场,哪有什么真的情,连长久些的宠遇都难求……何况我那喜新厌旧出名的哥哥。”
端莹嫌弃玉青,“你可真蠢。”
玉青:“……”
一心和未来皇后吵架的公主又聪明吗?
还不快趁着太子在这儿,将去柔然的公主换一个,难道端莹真要去那草原?
她可害怕,她不想去。
“公主,就算如此,你也得为自己打算,兄妹情谊当然好,可等您出嫁,太子成婚,那就不一样了。”
“那太子与邺姑娘是夫妻伉俪,你就是外人…”
玉青心想公主好歹要在未来帝王的后宫里有一个自己的人…不能太信任太子,情谊是会淡的。
谁知端莹已经走了老远,一点也没听见一样。
“若是真有宠囚,今日之后也没有了。”端莹摘了根柳枝,“父皇一问,皇兄就会把她丢出来的,他什么都舍得。”
端莹又道:“你说的也对,本公主是要图个长久才好,得送皇兄一个美人,让他见到,就要想到亲生妹妹还在柔然受苦……”
玉青舒一口气,“您能想通,再好不过了。”
“可皇兄那样的人,会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端莹想不出来。
娇栀将发带制成兔子的牵引绳,拉着两只不愿走的雪球从陌亭边的草地回来。
馥姝道:“姑娘回来晚了,殿下刚刚被圣国陛下叫走,临走时嘱咐了您,千万别离开雪舞楼!”
娇栀没所谓,反正圣洇流能狡辩,明景帝又多疑,不会太快决定杀不杀她的。
“姑娘,您别伤怀,邺姑娘是邺姑娘,您得太子喜欢,这谁也比不了。”
娇栀撇眼看馥姝,“我不伤怀。”
馥姝觉娇栀装作坚强,宽慰道:“姑娘年纪小,不用那般克制自己不动声色,伤心也是人之常情。”
“您昨日…”
娇栀“嘁”一声,“不那般他会放过问我?”
馥姝:“…这…您是装的?”
“也不是。”娇栀把乱走的兔子拽回正路,“我总不能叫他把我控在股掌之间,也不能叫我被他牵着走。”
馥姝:“……”
不知怎么说是好。
这不像太子宠爱也唯有太子宠爱的外室姬妾,倒像是把权贵吊着还打算一直吊着的操盘幕后人。
然而她还是正常无比的神色,还想要叹气世道一样。
“姑娘,咱们关上门,千万听殿下的话。”
娇栀又斜睨她,“这种事临头,是躲不掉的。”
她在陌亭的时候就觉得不对,攀上一棵高树,正见着有一队人来。
就是特意在圣洇流走后才来的。
正经要杀她的人没来,倒是旧仇旧怨先来了。
也好,就叫祁原失望到底,别再到她门前跳梁。
明景帝召见太子,并未问责。
只是问些时政近况。
“既已攻下陈国占入城内,何不直入陈宫为据地?”明景帝洗了风尘,歇息一夜后,见太子,最先记挂起的还是继承人的功课。
圣洇流回道:“回父皇,儿臣想来诸国异动,陈宫为元国到剽掠非一二次,对陈之地势亭阁想必都有数,只是畏于陈宫内河不敢多留…”
“金荠园为陈国毅侯陈帝外甥的别苑。接于三江两河一水,又有十里水廊为屏,于南巡落脚最是妥当,若论江南风景,更看景山与十里水廊。”
明景帝边听边点头,末了打趣一句,“你难道也觉逃跑方便?如那陈国末帝似的?”
元军曾攻入陈都百芳,陈国皇帝及诸贵族溃逃无地可躲,只能藏在十里水廊,希图元军畏水……
后来藏了十数日,弄得皇帝贵族个个臭不可闻,对岸的元军却自己回去了……
所以陈人吹嘘,十里水廊屏障。
但其实不过是那时文明太后病危,那元军首领是太后抚育长大的大皇子,一时情急,回去奔丧罢了……
圣洇流挑眉,“若真逼至十里水廊,那儿臣正好火烧太湖,也要让元军葬身鱼腹。”
明景帝抚掌而笑,“不愧是太子,思虑甚好。”又慈爱笑道,“上前来,大半年没见,你母后可是想你得紧!”
圣洇流上前去落座,淡淡道,“母后身体可好?”
明景帝愣了一愣,“应是好的,几日前朕还见她,还能气朕,应是无甚病痛…”
圣洇流点点头,又听明景帝道,“朕一路来听到许多民声,有夸你作战英武的,用兵如神的,有赞你有君王气宇的…朕听了何其安慰,你从小便是最让朕满意放心的孩子,如今唯一件事尚不圆满,便是你的婚事。”
圣洇流没说话。
“从六年前订婚到现在,你西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是民心所向,可邺家姑娘等你长久,你与她同岁,前几日你已弱冠,她却双十年华,出于婚龄五年…”
“她与你母亲同是四族邺氏,邺相也颇欣赏于你,这桩婚事实是天作之合。”
当年他并不在场,据说是宫宴年节时,邺家姑娘作诗惊动当今陛下,以为才,便定下太子妃,又去合八字定文契,钦天司称天作之合,婚姻吉卦。
邺相之才,天下同知,三册糜落至今陈腐而亡皆是邺相的推糜之策。圣与元在册剑胶着互轧也是邺相的化胡之术…
身份,地位,血脉,才华,邺家的贵女嫡脉邺诗雪确是一样不差,甚至以道德容止上都无可指摘,如同完人。
可他偏不喜欢完人。
“如今三册已定,与元国北境之划和古燕的分地来日方长,你可先回朝阙完婚…到时再征讨,带上太子妃,也不无不可。”
明景帝实在偏爱邺家姑娘,道:“她也对你爱慕倾心…”
“你亦不可辜负她的一片情深,须知结发夫妻恩重,比不得旁人。”
圣洇流听后笑了,“您与母后是结发夫妻么?”
明景帝疑道:“自然?”
又皱眉:“你…”便豫豫地无了兴致,有点厌弃儿子这般看自己。
“朕可听说太子亦有风流秩闻…”
明景帝想到这茬,就想到一些细处,恼怒起来:“是个战俘,还收做床宠?”
“朕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这个词!”
“你莫不是要向你二哥看齐?风流荒唐,生一堆的妓子卑女?你莫失了自己的身份!失了我圣国储君的体面!”
明景帝起身拍案,“你莫以为功高威重就可不遵管束...”
“儿臣并未想过。”圣洇流起身执礼“父皇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太医说您与母后皆需保养,现下大半年过去,切勿为儿臣伤身。”
明景帝脸色和缓了些。
“陛下,三皇子求见。”内监来报,
“他又来做什么…”明景帝不耐,“让他进来。”便坐回上首,倚椅上暂休息。
“儿臣参见父皇。”圣浚还未完整拜下便被叫起,上首的人极为不耐随便“说,何事?”
圣浚这时倒不计较这些许小看,父皇叫太子来问,就是证明父皇知道太子做的事……
一双鹰目闪着光,他又压下了,笑道,“儿臣,是来告诉父皇一件有关太子殿下宠囚的事。”
圣洇流睨向他,又收了回来,
明景帝却皱眉,“细说。”
看圣洇流一眼,转过身并不看圣浚。
“是!”圣浚得意地看了看圣洇流,又恭敬道:“五弟身为太子,这宠侍床奴之流虽不登大雅之堂却也无碍多少,为兄不敢多说,只是这宠囚是战俘出身,便不得不疑。”
“此事关乎社稷,储君有损,国何将来?于是儿臣便多操一份心,细细查了那宠囚的底细。”
说及此,他停下来看圣洇流的表情。
圣洇流没有什么表情。
明景帝催他,“继续。”
他不气馁地继续道:“儿臣查到那宠囚是燕国人,还是身携密银之人。”
“当真?”明景帝立时站起,圣浚被他动作一惊,倒是未预想此语一出能有这么大的反应。
明景帝双目圆睁,尽力冷静,“圣浚,此语你可要思量清楚...”
圣浚被威严压了压,低头仍道:“儿臣明白。”
话毕,有了一抹微笑。“儿臣还查到,太子知情,且并未将密银上贡,而是挪为私用,将燕女亦纳为床宠。”
“父皇,”圣浚如之爱国,“密银是古燕皇室才有的信物,太子收容古燕余孽,私藏密银其心可诛!”
圣洇流还是不置可否。只是抱袖立着,头微微侧,像在思虑。
这样无动于衷,气定神闲,简直是对揭发者的一种羞辱。
圣浚急了,“就算是太子无反意,可若其宠囚有意诱惑,坏我东圣国运,坏我西征大计如何是好?!她可是古燕皇亲…”
圣洇流俯身道“父皇,三哥疯了。”
圣浚:“……”
他转过头,指道“五弟,我敬你为太子,时刻尊敬不敢违礼,你如此犯错,也相信父皇念你往日功绩会从轻发落,你何必诅咒于我?”
圣洇流不疾不徐:“三哥而言,无非两个意思。”
“其一,三哥未说明如何查探就已查探出西征军的军俘中有人身携密银。”
“其二,三哥在不知消息真假密银真假便来指责孤私藏密银纳囚为宠,受之诱感,行军无术,有坏社稷,真是好大的帽子,怕是当年的姜后都不敢认吧。”
“那请问无军权无吏权的三哥不在宫中好好读书孝亲,打探西征战场做什么?又怎么打探的?怎么这后宫的手都能伸到西征战场了?”
此语无外触动了两根弦,一根圣浚的,一根今上的。
后宫,堂堂皇子,齿序为三。
被暗弃的江南王圣涣也好,被明禁的汾王圣汾也好,还是当年被锁在青龙寺驱邪保神的四皇子圣沅也好,他们都任过职,治过藩,或一方之王,或一地之长。
而他呢?
浣衣奴所生,侥幸有了宠妃做养母,却迟迟走不出后宫,只能被称一声“三皇子”。
这是他的痛,何更不是他的恨?
而当今陛下所想,自能更深远些,比如梅妃,比如姜家,比如四族……
“是你疯了所以到这来对质,因为你现在才接到准确消息才敢来面圣,孤只能说你书读的太少,你的这一席话已犯了后宫干政的忌讳,还是军务,为重忌。”
听了明景帝眸色暗了暗,一种杀伐欲出。
“若你还散布出去,动摇军心…”圣洇流看向上首,行礼道:“相信父皇也不会网开一面,因你是皇子而放纵刑律!”
“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圣浚看上首人仍不动,道,“儿臣本想给太子留些面子,但反口到如今,犹不悔改,儿臣只能再说实情了。”
明景帝眼皮微动,“说。”手上檀木似乎越发光润,不似旧物,倒似初成。
圣洇流想开口,被明景帝止住。
“儿臣想这件事应是圣营之中,人尽皆知吧。”
“原来向来爱惜羽毛的太子殿下也与卫国私主无异,竟将自己的枕边人以银链锁住手脚,圈于一室之中…”
圣浚话出,父子二人都颤了眼皮。
“且不言此举低劣为人不耻,实不堪储君仪范,而这银链镣铐,正是密银!”
明景帝神色一震,“密银熔须凤凰血,那女子果是古燕皇室…”忙命道:“去,把那宠囚带来!”
“父皇。”圣洇流阻道。
“你闭嘴!这个时候了你想瞒谁?你能瞒谁?!”明景帝语气颇是沉痛。
“你是赞誉冲昏了头脑,让那妖姬惑了心志,古燕皇裔,该有怎样的阴谋筹算才自降身份成个宠囚潜伏于你的帐中!”
“你竟如此大意!你若再敢阻挠…咳咳…”明景帝咳嗽起来。
圣浚立马叫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五弟一时大胆,你可别气坏了身子,太医,太臣呢?快请太医!”他立时奔向前去,为明景帝拍背。
明景帝连连摆手,“往手,你想拍死朕吗?!”
圣浚:“......父皇,儿臣担心您!”他忙跪下低头,略有泣意。
“下去,你的罪,朕审清了一并处置!”明景帝拂袖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