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丝青绿黄芽,垂着微离地面,荷耦色粉裙身影,偏头露侧颜,已是天人面。
内监立住不动了。
少女从柳条中穿出,笑得烂漫恣意,眼眉微扬,转又含怯,百般情态,尽在一双眼。
“嗯?”少女扬头看他,又回头扯她的侍女,“你为什么一直看我?不怕掉眼睛吗?”
他忙闭上眼,“奴婢之过,奴婢该死!”
“哈哈哈哈…”娇栀实觉有趣,正要再逗,就见圣洇流黑着脸从殿门出来了。
娇栀:“……”又要装乖了。
“殿下,”娇栀开心道,“快过来抱我。”
“不抱。”圣洇流挑眉。
“嗯?”娇栀不解,扬头看他。
圣洇流拾阶下来,步到她面前,“你真不乖!”捏捏她的脸,咬牙切齿中还有无奈。
“哼。”娇栀闷闷不应声,一下扑到他怀里,“你不抱我我就抱你,谁稀罕!”
圣洇流听她嘀咕笑起来,手抚上她如缎墨发,又偏身看那惊呆了的内监,眼中是何不言自明。
内监赶忙告罪请辞,忙不迭地回去交旨了。
圣洇流这才执了娇栀的手入内室,“他是宫中的人?”娇栀坐在案前,顺手拿一块糕点吃起来,圣洇流备着她爱喝的花饮。红泥小炉煨水煎。
他只看着蒸腾水汽,娇栀几乎以为她看错,他是否真的点了头。
“那…邺…”话出不了口,她发觉她也有说不出的字句,难去问的左右,就在茶水蒸腾里,她咀嚼一块马蹄糕,却是满口的惶忧与害怕。
“邺诗雪会住进金荠园,随今上一起,且依今上之令,她将入住离孤最近的北苑。”圣洇流冷静说完,不去看娇栀神色。
“嗯。”他以为他听错了,忍不住抬眸穿过水雾着她,娇栀自己带了帕子,擦擦嘴,甩给一旁的馥姝,起身道,“殿下,我回去了。”
圣洇流张口又闭上,“好。”
娇栀转身走了。
圣洇流叹一口气,从炉火上取水冲凉,又放下。
还是让它凉了罢,凉在炉火上,把火也熬尽。
……
娇栀一回去就洗漱,馥姝看着担心,“姑娘,现下晚膳都未传…”
“不吃了,”娇栀语气不似赌气,就更吓到馥姝,姑娘什么时候能不吃东西?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困了,我要睡下,快去找寝衣来。”
看来这两人又闹了,馥姝无语地看娇栀换上香色寝衣睡在中央,这让殿下怎么睡?
“去北苑睡!少这么看着我!都滚!”娇栀瞪她们,馥姝让她们退了,自己挽下纱帘两重,坐到床榻旁。
“姑娘…”
“不许劝!”娇栀厉声道。
馥姝只得闭了嘴,反正最后殿下会来哄她的…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殿下对邺姑娘并无情意。”
那一日后,姑娘虽有些消沉,但也平静了呀。
太子又与她诸多小意,再三说了与邺姑娘不熟……
娇栀没吭声,那又如何?现在没有,以后呢?成婚之后,无爱也有恩,有共同的名声,有共同的子嗣。
情意?他现在是太子,他还讲些情意,待他做了帝王,又哪来什么情意!
可她为何要想这些事?为何要难过不愿提那个字,她明明与他是一样的人,却…陷在这里,身缚锁链不提,连心也差点落了去。
“与他无关,你不许说了。”她止住馥姝。
她的事,与他无关。他不能影响她,绝不能。
“那您进些膳,多少吃一些…”馥姝还是劝着,“您现在吃了,殿下又看不到…”
娇栀登时怒了,一把扯开床帘出来,赤脚踩在地上,“我吃与不吃与他有什么干系?难道我的吃喝衣行全是给他看的?我便是个禁脔,现在在争宠不成?!”
“荒谬!”她指着馥姝,锁链扯得响动频频,长发委膝,侧着一边还委在床上,“再敢提…”
“不提了不提了!“馥姝忙安抚她,“姑娘。”
娇栀道“我何必气,现在我本也是禁脔…”
馥姝沉默了。
“姑娘,殿下到了。”纱帘外有人影侍立,娇栀看了一眼,转身回床,又把那回床帘拉上了
馥姝:“……” 还说不是赌气呢。
她低首笑了,退了出去。
正瞧见太子端着食案,案上汤盏小碟玉箸齐,皆以厚底碗盅盖着。她行礼挽帘让他进去。侍立纱外。
圣洇流将食案搁在案几,拨开床帘,就见娇栀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心想自己果真得罪她了,倒也不急着哄,向两边挂好了床帘。
“我要睡了。”娇栀冷淡道,觑了觑他刚挽上的床帘。
“哦?”圣洇流假作不解,“睁着眼睛睡吗?”
“是啊,这样殿下早上起来不就能瞧见栀儿乖巧目送您吗?”
圣洇流:“……”真生气了。
他回身揭开食盅,小碟白瓷蓝纹方形,盛着香醋,旁边的小碟中有果仁碎泥的酱料。
“这是什么醋?这么香。”娇栀坐起来,望着。
圣洇流笑眯眯,“尝尝?”
娇栀翻脸道,“殿下以为我是小孩子么?这么好骗!”
食盅擦着食碗的边沿,露出食物的人间烟火气,瓷质细腻,轻响一声,又合上了。
娇栀努努嘴,心想殿下真小气。
圣洇流将瓷碗端在手上挨她坐下,“你今日醋了?”
“没饺子吃哪门的醋!”娇栀推他,他不动。
道:“小心些,孤端着碗,别烫着你。”
她伸手轻触碗沿,“快放到案几去,怎的这般烫?”
“孤想着你的气难消,故而做的烫了些。”他放到案上,将玉箸递给娇栀,娇栀不接。
他只有揭开食盅,自而饱满的汤饺上盈着一层薄芝麻,又有些许葱花。看圣洇流又取了小盏,自用玉箸搛了只汤饺到小盏,再过去喂娇栀。
“这小盏是冰过的,孤想着,也许你能早些吃…”
娇栀动摇了,确实有些饿,“我都说了,我不吃…我”
饺子到了唇边,她张了口,“嗯,还要。”
汤多肉美,饺子皮软硬正好,不粘牙也不腻,“蘸醋蘸醋!”
她支使着圣洇流。
圣洇流含笑听了,又是一口满足。
“我下来吃,你太慢了。”娇栀忙穿鞋趴到案边去。
圣洇流:“……”只得又命人拿了小汤碗的勺,娇栀捧碗吃得满足,连汤都不放过。
圣洇流只柔柔注视她,为她搛饺蘸醋,看她吃得魇足,像是心底也开了花,愉悦到想将这一刻长久下去,简直意乱情迷。
喜爱一个人,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极诱人的。
呷醋似饮酒,情迷意更酬。
“殿下,你想吃吗?”娇栀剩下一口汤,笑眯眯道“让厨房再做一碗吧。”
他点她额头,“是你想吃吧!还冒孤的名…”
“哼。”娇栀从他身上摸出帕子擦嘴。
“不吃了?”圣洇流问,勾着她的手不放。
娇栀一手擦嘴,一手甩开他,正又要去床上,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她转头,圣洇流踩着她脚镣。
娇栀:“……”
“过来坐着。”娇栀不情愿地回去了,圣洇流揽她腰身放在膝上环着。
“孤不会负你,”他环紧了她,“绝不会。”
娇栀心在乱跳,不动弹不挣扎,就由他抱在怀里,这一刻,不知谁更不安。
但这么紧紧相抱,也不敢对视对方的眼睛吧。
各有所思,另有所图。
“栀儿,不想离开殿下。”她轻轻回应他的话,如他许下一个模糊的诺言,她也只道出一瞬的想法。
说是赤诚,其实你我都不曾坦诚。
总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别人骗不了,自己骗。
“你刚吃了汤食,略坐坐再睡,知道吗?”圣洇流叮嘱她,又恍若一切都未发生,岁月会长久留驻金荠园,而金荠园中,只有他们二人。
她亦如常,嗔怒道“殿下把栀儿链子踩了,栀儿如何上床就寝?”
圣洇流取笑她“你自己都没少踩吧。”
“胡说,栀儿从来都是踩到裙子!”娇栀认真分辨。
圣洇流笑起来,“栀儿真可爱。”
“哼,”娇栀提裙便走。
“你来干吗?”娇栀看跟到床边的圣洇流,“你还没洗漱呢,不用批折么?”
圣洇流扶她坐到床上,自己俯身拿了帕子为她擦脚上锁链。
娇栀心下微动,“你怎的带了两条帕子?”
“孤知道你喜欢不同的帕子,故而得了好的便带着。”
娇栀:“……”
圣洇流手里那条手帕,是陈绣白绢,绣的蜜蜂迎桃, 小小蜜蜂,绒毛都绣得毕现。不错,她向来就喜欢花果虫鱼图案的物件……
当时擦嘴的帕子,也是一条黄绢绣梨花的陈绣…
圣洇流,若是诛心计策,你未免做的太全,身段放得太低。
她牵住他的手,在他回头前又赶紧放开,“你早些回来。”
圣洇流飞快转身印上一吻,抚她面颊道,“自然。”便心情极好地去了屏风外批折。
娇栀坐在床边,一时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如果,他是骗她就好了。
娇栀心里酸涩,躲进被衾,馥姝过来为她放了一层床纱,纱外烛火也被灭了两盏…她合目,望早些入睡。
……
“姑娘,您又走错了。”馥姝嗔她,怎的昨夜一过,姑娘就寻错了好几次路。
娇栀道,“我想去那儿,吩咐她们不必跟了。”便向那所屋子行去。
此处是玄朗主院旁,往后今上圣驾到了,她们可就不能来了。
“姑娘,您何必呢。”馥姝叹一声,这是北苑。邺姑娘将住的北苑。
“从前贪玩,许多地方都未看遍,眼下不能走动了,自该趁能看时多看看。”娇栀拾阶而上,门槛倒是不低,她只能踩上门槛站住再下跳,要不还真能摔一跤,对她这种重刑人员确实不友善。
也是了,高门大户嘛,北堂为尊,北苑亦是尊贵无匹。
入了北苑,满园素净,粉墙黛瓦,亭轩台榭,无一不有,但也只是有。
仿若,只是应个景。
她暗暗吃惊,先金荠国主人,为何对北苑如此?
是为孟蝶么?
过曲栏回环,有一角莲池。
荷花菡萏未放,只有碧叶青脉翻卷舒展,她四下瞧了“这里不着紧布置?”
侍人回道:“殿下未曾吩咐,只说照旧。”
娇栀皱眉,馥姝催她回去,她不愿,“让我看看这里的荷华。” 这里也只有这一角荷池好看了。
馥姝只得由她,只是心下犹感叹,姑娘长大了,儿女情思愁杀人!
而娇栀其实想,慢怠至此,邺姑娘如此身份,虽比不得太子,但毕竟在明景帝跟前一直侍候,怕是不妙…
她不知道,圣国贵女多是贤妻良母的典范,以夫为天,顺应天理。那邺姑娘得知自己居北苑,不胜惶恐加欣喜,看屋中简到大象无形的摆设说“简朴天然,殿下所感甚妙”。
又在一屋萧条中发现了一角莲池,那时还恰开了朵花,越发感恩上天,赐之吉兆。第二日便向明景帝讨了墨宝,书“半顷荷华”的匾额。
明景帝,自对未来太子妃宠辱不惊,顾全大局的气度与做事方法赞赏不已了。
只是玄朗院里的太子殿下冷笑一声罢了。
来日邺家贵女入此屋,身会蓬门盈华彩,与她无尤。
她也只是应心中的一点异想微怅,来看看罢了。
“姑娘喜欢玩水,咱们雪舞楼前正有石桥小溪,野趣天然,这荷池淤泥积攒深厚,哪里比得上溪中的圆润石子,小鱼小虾?”
“姑娘…我们回去吧。”馥姝以为娇栀看上了荷池。
“说的是,”娇栀听言笑了,对馥姝道,“但我亦并非是清浅小溪。”
“只是荷池无心,溪流有向罢了。”
她有她的去路,从不是池中物。
“回去罢。”她拉着馥姝走。
馥姝低头,“等等,姑娘,你且在这儿莫动。”
馥姝似叮咛一个幼童,接着便去了曲栏长廊外侧。
“你小心些!”娇栀对她喊。
远远地不见了人影。
万绿丛中移了一点红出来,馥姝笑脸欣然,手上折了一枝半开的菡萏,扬给娇栀看,“姑娘!”
娇栀也被她感染,倒也不愿扫兴,只道小心。
馥姝跑回来,手上犹有泥垢,长茎莲华半尺泥,娇栀看她懊悔不由好笑,拿手帕给她擦手又拭了拭一茎莲华。
“自己洗哦。”她把手帕给了馥姝。
馥姝看她瞧花开心,自也高兴,反笑道“您哪件衣物不是我洗的?”
娇栀“嗯?”了一声,“我日日换新衣,你如何洗得过来?不是给下人做么?”说着两人已出了北苑。
“姑娘的衣裳,我岂会放心交与他人…”
“回去找个瓶插起来?还是放小厨房做花糕吃了?”
“这么一朵,不够您吃的。”
“也是,还是摆案插瓶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