涞江宽阔,江面铺满落日余晖。
娇栀站在雪舞楼飘台对外看,涞江与运河交汇,激荡出两种颜色,又都在日影下模糊。
自那日水里水廊回来,倒是格外爱看江水。
馥姝上来,劝她,“姑娘,站那么高,来,下来吧。”
“你说,南巡的人现在到了运河么?”娇栀跳下来,走回内室,她对着馥姝,“邺姑娘,她就要来了么?”
馥姝心里微涩,安慰道:“还早呢。”
又见娇栀黯然,忙追了一句,“姑娘别伤神,殿下会护着您的。”
“邺姑娘是怎样的人?”娇栀似是有所思。“听传闻,说是个才女。”
“那才女心气都高,她容得殿下这般么?”
馥姝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她知道,“姑娘,邺姑娘管不得殿下,您放心。”
“殿下这种人,更不会受人摆弄的。”
娇栀点头,但分明没听进去。
馥姝叹气,姑娘平日再怎么没心肝,但真碰上这等事…也是伤情伤心的。
至于邺姑娘,传闻什么的,只怕也当不得真……
毕竟哪个女子能容另一人享受自己未婚夫婿的宠爱?
一般人自是不能的,但经过自家父亲点拨的邺姑娘,就不能以常理论了。
“绿杨丝送晚晴天,烟雨舟头雨打莲,”
“尽月传歌飞声遍,江陵花草一时间。”
“寻故烟花笑为障,偶游穿云蓬莱仙。”
画舫游船,一队队锦带飘吹。
唯一舫倒外,素色绢上写诗文,系在船头船尾.又有竹帘明灭收合,亦是书墨亮眼。
侍女写字互答诗,小侍烹茶摆案,玉盘立莲子,一道曲茎幼弱,破了莲子的壳壁小小探出来,新芽颤颤、于玉盘之央,又有人拿了棋篓,玉石棋子摆在幼芽周围,雨花石,章州玉,大小款制,不一而足,也只挑了五六粒相宜的做了这案头清赏。
弦音清雅,熏香来,茶香出。
珠帘响碰,侍女忙去打帘。搁下笔,连一卷宣微纸飘落吹到江中也不闻。
“姑娘。”侍女们簇拥去,迎出一个清秀女子。
正是圣国第一才女,前日还得了“女校字”之誉的邺相之女,四族贵女,邺诗雪了。
这样的阵仗,这样的做派,也只有她了。
邺诗雪谈淡笑道“你们可是官妻了,我原不能逾矩唤你们…”
众侍女忙止在此“姑娘哪里话,我等荣华性命皆为姑娘所赐,何敢当此句?”个个都是惶恐至极。
邺诗雪细看了,走到案边坐了,“江南风光,今上南巡,百年可能一遇?我只想在此山间水云处,与你们聚聚。”
侍女道“我等亦想念姑娘,能见姑娘与入江南,皆是幸甚。”
邺诗雪掩袖笑了,放下袖子道“你们不委屈便好,为我磨墨吧。”案上清玩之侧,墨未磨,烟墨微记完美精致,一如她多年所用,是朝阙京府的金紫烟墨。
一烟出一墨,此物不多得。
金贵程度堪比紫金,难怪端莹公主言她豪奢,只是表面爱素妆简衣,也多言了些救民检朴而已….
当头侍女稍稍迟疑,而后如梦初醒般道快步上前,拭手擦布,方开始研墨。
剩余几人都待立着,一如百年,不同的是,当年,一盒金紫烟就断了一人的指…而今,倒是平常些了……
深深吸气,小心研着。
她们是贫苦家的孩子,能到今日,实也是有非凡的幸运。
约是三年前,邺家姑娘文华初显,紧接着扬名于世,向今上请愿,道:“我等锦绣王公之女,有典籍文旧,礼乐为教,而乡野之女,豆蔻华年桃李年华皆没于田陇壶浆,没于粗疏针线,泛于市井长言,故愿请为天下寻教,教之以礼仪文法,风雅艺技,使为婢而不卑。为女而不藏,请为天下女子立范。”
此举,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子在年宴上提出的。
那一年,邺姑娘的未婚夫还是未归,在西征北讨的战场,又传回大捷之音……这便是她们的一生之幸,荣为“清野四婢。”
而后组了官媒,嫁了官身,做了官妻,脱离庶人,何不可谓脱胎换骨?
只是剩下的人,在脱胎换骨前就已无音无杳了。
世人记得邺姑娘教导乡野女子是为良善大义,是为不弃 ……
而起初闻音无人动,出动了城防军去村庄抓人…又有后来门庭若市时踏而死了数千人…
还有选拔时,弄毁怠慢了邺家的东西而遭刑驱赶的种种,也许只有她们知了。
而她们亦不会说,她们已得到了天大的好处不是吗?
庶人与官身,堪如泥与云。
这对原来的她们,一生难越,甚至一生难以仰望,可对于邺姑娘,于邺相,于朝阙贵姓又算得什么?皇族都为之忌惮,何况庶民?
又岂敢稍慢于令。
自是接了消息,脱了诰命服制,重换婢服,服待这个主子了…
冒绿瞧她们脸色,不禁得意。
她们邺家的权势,让这些从邺府出去的小猫小狗敢说个“不”字?
什么御医之妻,卿大夫之妻,呵,还不是她家姑娘向今上随口一提的事?
她们这些乡野丫头,到底是看不到一点王气浸染,畏缩怯懦。
也难怪姑娘将她的全打发嫁出去,真是无用!
“怎么,如今,墨都研不好了?”冒绿看仍在研墨的女子道,“你在这就是姑娘的奴婢,还摆什么官妻的谱?”
“哦,想来你那个御医丈夫也是用不来这名贵的金紫烟,你手生,是吧?哈哈。”冒绿不无恶意,嫁了人又如何?还不如她跟着姑娘,用的见的比她们可好得多!那些乡野小娥可比不得她这样从小在邺府长大的家生侍女的…姑娘还是疼她的,才不会像这些,说扔就扔!
“冒绿姑娘…”御医之妻要辩解却未辩解,当初她们受训时冒绿不过才十三岁就已是嘴毒蛮横强抢,偏生邺姑娘像从来不知似的。她又惯于在邺姑娘面前装乖…叫她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下可怎生是好?
只得道了称呼,眼中复求,而心中亦不忿,冒绿她不过是一个小婢子!就算她是邺姑娘的婢子,她也只是个婢子啊!
连奴籍都未脱的下等人,竟…
“冒绿,她既研不好你研吧,湖笔烫开晾好,取来。”邺诗雪双指执棋,在玉盘上敲击,漫不经心似的。
未有怒豫。
众人放了心,冒绿虽怒也不愿违背,只瞪她一眼示意去取笔,自去研墨了。
窗外烟波浩渺,邺诗雪对窗而立,余下几人各司其职,添茶布盏,抚琴抄诗,冒绿犹在嘀咕,把墨研好送去,问道,“姑娘怎么向着她们,不向着我?”
邺诗雪转身回了案前,“她可是官,论理,我是用不动她们的。”
“胡说,您是太子未婚妻,那日后就是皇后,是国母!哪儿会有您不能用的人?”冒绿不信。
邺诗雪笑了,“你呀,还是年岁太小,虑事太过单纯。”
又过“罢了,把墨拿来。”
冒绿递了墨到案前安置,“您又给蔺姑娘写信?”
邺诗雪拿一旁开好的羊毫蘸墨舔笔,“已是要唤涣王妃了。”
冒绿点头,想到什么,问“朱华如何?”
“她自安好,涣王妃定不会薄待她。怎么?”邺诗雪偏头问,“冒绿念起朱华了?可是怨我分了你们?毕竟你们是从小一同长大…”
“那倒不错,”冒绿毫不迟疑,“但我跟着姑娘便好。”
邺诗雪笑了笑,颇是恬静。
各人有各人的恬静,并不因他人的惶忧而更改,因为那不是她的世界。
信折三痕入封,又以珠玉嵌火漆,放成花形,“便讨她个新奇也好。”邺诗雪交信于侍人。“交给今上身旁的总管内监即可。”
驿马送信,左右几月便到了。
她颇有轻松,也生欢喜。道,“弹一曲《戮风》。”
《戮风》是太子殿下所作的战曲,他十岁进军营,随军参谋体察,嫌当时的战歌过于混杂无法体现国家的凝合,影响士气,便作了此曲。
冒绿知他心意,还是劝一句,“今上尚于队列,此为南巡游幸,奏此曲可会…”
邺诗雪自己高兴,也就难得任性一回,“不必,想必陛下听到殿下少时之曲,也会高兴呢。”
“况有端莹在,又能怎么疑心去?总归亲生骨肉,又向来看重…”
便听命奏曲,声飞千浪白鸥开。
这时候的邺姑娘,大抵什么都有。
驿队送信,官妻为婢、南巡奏战曲今上不疑不闻,过着权势声名鼎盛的绮罗绣锦堆的日子。
她不知道她未来的日子,她只知道她认为的未来。
人都大抵如此,所以命运来时,总会难以招架。
前程如船破浪,有时舟透万重山,一路顺旅,而有时,浪破船,一船的罗绮,也只是水底的破布缯纱。
一盏白玉盘,也只会被哪一日儿童拾了碎片,扔得远远地,道:“莫划了脚。”罢了。
“舅舅,这是表哥的曲子吧?”姬师坐没坐相地吃梨,似是从吃梨的百忙中抽空看了一眼上首的明景帝陛下。
明景帝陛下赏他一个白眼,示意其吃自己的梨!
姬师笑了,一下扔了梨核到一侧侍人身上,那侍人胆怯看他,不敢多言,脚步错踏着生怕他又干什么…
“去何地?”明景帝皱了眉。
姬师起身甩着宽袍大袖,分明常服。挂名的礼部侍郎吃个梨倒走了微醉的步子,回眸笑,“这里昏,头昏,外甥出去透气,陛…陛下无须顾臣,嗯,这梨果然好梨。”便又醉着回身去了。
明景帝抚额,对内监关切的眼神摆手,“找两个人看着他,不过些酿果子,孩子都不曾吃醉…快去。”
内监忙去吩咐了。
今上对于姬家的遗孤,向来爱重。
更莫道是长公主之子了。
殿门在舟上亦显气派,开门去,见台阶浩江,丝毫不逊于天工神斧。人为水利船工,也只有圣国能造得如此宏大精细。
圣国不同于古燕,古燕以火立国时,宣世以神裔,是为赤焰凤凰。
而圣国以之为据,以水治国,以水为德,皇子宗亲皆带水源笔,可谓从许久前,许久许久前,就已有野心代中原吧。
不过,他们现在就是中原汉地,册剑成三册,顶多商贾富饶地,而燕,已是各国的共始,存于记忆的王朝故政罢了。
姬师摇摇晃晃,身影渐小,两个小内侍追上他,他见了倒跑起来,偏要躲,船上几根巨木柱石都被绕个遍,姬师笑意深:“你们不行啊!这么慢,连个醉鬼都抓不住,哈哈哈…”
声震王船,几飘于对岸。
要面子的明景帝:“……” 真想把他…
“多找两个人,莫让他吹了江风,生凉不好。”明景帝到底做人家舅舅,体贴得很。
“臣告辞!”姬师撒酒疯般猛磕下去,“臣,告退。”
明景帝没眼看,摆手示意而已。
这才有了清静。
他沉思一会儿道“邺姑娘与谁通信?”
“是涣王妃,就是蔺家大姑娘…”
明景帝皱眉微怒,“朕倒是忘了他,这些年,他可在这甚是快活吧。”
内监冷汗直下,知是道涣王,只得俯身行礼,以手遮额,“陛下,涣王一直未有异动。”
“哼”明景帝冷哼一声,“本就藩王,还敢异动?”
内监直想打嘴,再不敢开口,这位至尊主子哪里听得别人一言?何况他们这等婢仆,哪算为人呢?
真是逾矩…
宫中之人,提起涣王,总不忍心生恻隐的。
“真是一堆逆子!”至尊一怒,众皆伏首。
圣霁拾步乱走,“太子!太子他与…一个宠囚?!”
手上折子掷地有闷声,细绣地毯上,锦屏奏折散开,墨笔朱笔,竟是军中上告的文体。
“声名不要了?翻涂!”明景帝沉痛敲桌,“这孩子怎么就不等成婚…这…”
“……皇后又该到处听闲话了。”他已预料到后宫的风言风语,宗亲的碎细闲言,还有邺柔,像个傻子一样到处去听自己的劣评了…
他头疼不已,心想洇儿这孩子仿若天赐,一举一动,年年岁岁长成,都是超出他期望的,他最满意的继承人,最满意的儿子。
“这婚事也该提个日程了,”他定了心思,“去取纸笔草诏,将邺姑娘住处交于太子安排,但务必最优,与太子等。”
“是。”侍人略略吃惊就退去了。
与太子等,何等荣宠?
陛下曾言,若非不是定邺姑娘与太子之姻,也当认为父女,封爵同端莹…邺相之女,果是明月珠玉,高不可攀,仰不可望啊。
明景帝头疼,他素忧劳,南巡又无人陪,外甥醉梨跑了,女儿钓鱼打浪去了,未来儿媳在思念他儿子,他嘛,万人之上,本不该失落忧怅。
但见那侍人去了。
纱帘透风进来,老怀稍凉。
“闭门,朕今日谁都不见。”他也只说了这句。
门关上,姬师慢悠悠绕柱一周,把两个晕了的小内侍扔这儿,自吹着哨走了,他倒想个好戏。
看这传闻的太子囚宠,是否当真撩了那太子的心。
还是,只是太子拒婚的谣传。
他心想还早,睡个回笼觉去,醒了,自有不少消息听。
“今上用心良苦,望太子,能不负…”祁原如今也无了愤慨忧心,只有麻木微冷,尾音落处 一点悲哀难觅。
被娇栀,或着被圣洇流对娇栀的态度给气得心冷了…
传旨的内监见他不似从前,留个心眼“太傅这是何况?太子触忤恩师了?”
祁原警道,“荒谬,太子为君,老夫为臣,岂能以如此字眼?”拂袖便走。
内监自有惶恐,追上去解释,“太傅与太子师生情谊,圣国何人不知晓?只是奴婢走这一趟,还请太傅垂怜,好好劝着殿下,邺姑娘的住处…”他刚宣完旨,太子一句话没有,留下意旨就让他走了,从头到尾未看过他一眼,叫人实在惶恐…
祁原冷眼听着,心想那位主能听劝天上该下红雨了!
“自己的差事,自己去劝!”祁原半刻不留。
“祁大人!太傅!“内监欲哭无泪。想着还是回去复命,太子若不照做,迁怒受过是他们,但此刻忤了太子,难过的就只有他了…
“这是宫里的吗?”声如黄莺婉转鸣,娇柔不已,银铃般笑声又起。
“馥姝,馥姝你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