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是景山,不是卫国,你们不能在这造次!”
“景山如何,卫国又如何?还不是我圣家的东西!”
“这家店本王收了,还不快滚!”
圣洇流向楼下看,竟是圣汾那个蠢人。
他不好好在朝阙待着,还敢跑这儿来抓娈童……
“殿下,”娇栀对他附耳,“那人说他是圣家的人,又是你的亲戚么?”
“他们还拖了个装人的布袋呢。”
圣洇流看到了,布袋里的人犹在挣扎。
圣汾身后跟着十数人,个个蒙面劲装,专干抢掠民男的事。
这圣汾也怪,喜欢给生得似女子的男子穿女装,又不喜欢女子,也不喜欢平常男人。
这样的挑剔口味,也只有卫国能满足了。
他坐在堂正中的桌子上,一手折扇敲着桌子,“本王瞧你这店不错,应当往昔是个体面人,这才给你几分颜面,别蹬鼻子上脸。”
“给脸不要脸。”
老板娘急急下楼,拦住老板想争辩比划的手,“这是贵人看得起本店,只是…只是本店素来不容私奴虐残…”
圣汾冷笑,又见楼梯处又下来两人。
一下银光闪闪,分明锁链。
他未等看清人脸,嗤笑:“什么素来不容,陈国尽是假清高!”
“这不是一对了么?”
两人走出,圣洇流牵着娇栀,转头看向圣汾。
圣汾:“……”
太子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兄弟其实一样,都在这里藏着自家私奴?
难怪那老板敢忤逆他……原来已经给太子藏人了,早说不就好了!
真是没眼力见!
“五弟。”圣汾笑笑,“早和二哥说不就好了,二哥又不会向父皇告状,原来咱们志同道合啊。”
“这里既然是你的产业,那本王也不打扰了,走了。”
圣洇流点头。
圣汾疑惑,还真放了他?
那不走白不走…
娇栀拉拉圣洇流,“你放了他?”
圣汾退出门,就是一声怒斥:“圣洇流你好无人情!本王都不告发你,你竟然抓本王…”
“本王要把你养私奴的事也抖出去!”
圣洇流冷笑,父皇会相信圣汾么?
自从圣汾十几岁传出是断袖……父皇就再也不想见他了。
也就他自己还以为父皇待他如儿时一样。
便向已经呆傻的老板问,“后门何处?”
老板娘反应过来,抖着手指了指楼梯后面的暗门。
这,居然就是收割了三册领土的圣国主帅!
还好,还好叫璟侯先跑了……
陶定樽在茶楼隔帘听旧事便难掩失态。
六年前他与王意同在画院,朝夕相伴…而今,他落得如此下场!
又听那姑娘说起孟蝶。
王意送孟蝶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那时节陛下刚刚从元国回来,圣国就派人索画。
陈帝一国之君王,却成了圣元两帝的画待诏一样!
陛下命王意去取,王意却听闻孟蝶到了渡口,一江隔岸,对面就是楚州了。
当时手上无别物,就把那幅要献给圣国皇帝的陛下画的元国风景《北国图》顺手给了孟蝶!
而后,王意去见陛下,陛下正与亲圣派的朝臣闹翻,直接就将《北国图》赐给王意,又另外加赐了一块西南角给他盖宅院。
盖成时,还邀他去看,讨走他许多画作…
从前富贵安逸,雅致风流,而今溃逃躲藏,再也不堪。
季笙,度灏都被元军掳走,不知生死,更不知如何嗟磨。
冯大夫也死了,石大夫在景山躲藏,隐姓埋名。
这世事从当今看前夕,怎么能不零泣!
“你怎么还敢在这儿?”面前一个小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岁,穿得脏兮兮,“还不快跑!圣国太子都到了景山了!”
陶定樽不想跑了,他在景山躲藏的这些时日,担惊受怕得够了!
从茶楼逃出,满街萧瑟,只是西侧吵嚷,一见尽是人如蚁。
密密麻麻地向渡口津口争。
这个小姑娘,倒是一点不怕这乱象,比他有见识。
“你是三册人?”他安慰小姑娘,“圣国太子不杀庶民,你不必怕。”
小姑娘不信,瞧他如瞧个傻子,“你还信官家的话?他们的话都是假的!”
又道:“我是圣国人。”
陶定樽奇怪,圣国人…那怕什么圣国太子?
犯事了?
“你们还不快到渡口去,圣国太子有令,只准陈国画生留在景山!再不走,就要封了水廊了!”
面前人乌泱泱地向渡口挤,陶定樽看那商船边维持秩序的竟是个带着女儿的妇人。
“那是猗家的琴娘,她是猗蔚的老婆。”小姑娘踢他,“还不快去搭猗家的船,她家是给太子效力的,诸国都能通行。”
那……能去哪里呢?
“小姑娘,你去哪?”
陶定樽皱眉,“你这么小年纪,怎么自己在这里…你父母呢?”
“什么父母?一对连累人的祸害!”那小姑娘倒还戾气颇重,“要不是受他们的牵连,我也不会被流放!”
“你在这儿呢?”琴娘从人群里挤出来,“小余窈,你能和我们一起走了,刚刚得了消息,圣国陛下南巡,大赦天下,你不用流放了!”
那小姑娘却不见高兴,只是呆呆的。
“这位公子是…是也要离开景山么?”琴娘看出什么,“公子可以和我们一路,先到圣国楚州,再转道锦绣丛去吴卫,这样去元,或者去汉国,三蒙,就都是自在通行了。”
陶定樽回看景山,转头对回琴娘,又道:“匆忙出来,未曾带银钱。”
琴娘摇头,“于此乱世,理应相互扶持。”
“现在有船,载得几个,就救得几个啊。”
陶定樽眼里含泪,说不出话。
琴娘又蹲下身来,“小余窈,过后你陪着福儿姐姐好不好?我们都会好好待你。”
小姑娘摇头,“我要回家,回楚州。”
琴娘叹气,摸摸她的头,“真是倔啊。”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小余窈偏了头,倒还骄傲得紧。
琴娘似乎对她没办法,苦笑:“我们在楚州会停留七日,你要是想和我们走,就到楚州的猗家商铺来找,千万别忘了。”
猗家的女儿也被佣人护着带过来,她向余窈伸手,“我们快先上船吧。”
两个女孩便先走了,陶定樽向琴娘作揖为谢。
“猗家如此行义,定有福报。”
琴娘只道,“快些上船吧。”
商人重利,这人一看就是陈国画师啊。
此一去多半隐姓埋名,那在路上给她画一幅画,那可不就是封笔之作?
那价钱,放到元国卖,还不翻个十数倍?
哪里抵不得些船资路费!
还是文人好感动,这小余窈却是不好收买。
总是富贵窝里多天真,从小飘摇混世道的余窈,倒比她还老道警惕呢。
猗福儿也才十三四岁,问余窈:“你刚才匆匆跑船下去,就为了那个书生?”
“那么老远,你怎么看见他的?”
余窈挑眉,“才不是因为那人,那么远,他又不发光,我怎么看得见?”
“那你…”
“我是看见几个人,抬着一个布袋子,往江里扔呢。”
猗福儿吓了一跳,捂着心口,“怎么会…”
“都说圣国太子在西侧处决细作,说不准就是那人,这江里可是游着卫国的鳄鱼呢,这会儿只怕骨头都嚼碎了…”
余窈愤恨,“都说了,官府没一个好东西!”
猗福儿阻拦她,“你小心些说话,不能乱说的。”
“所以我才想一个人过,爱说什么说什么!”
余窈想着回了楚州就把老宅里钱都摸走,才不便宜后来回去的人。
然后一个人去逍遥快活!
“你就是年纪小,只会瞎想。”猗福儿嗔她。
“你留在我家,日后一起嫁人不好吗?”
余窈不想理她了。
她就蹭个船回家,不用付那么大的代价。
早知道猗家算计那么多,她就懒得救猗福儿了…
“你自己想着溪王,别拉上我,别吵我!”
余窈阖目,耳边终于清净。
她一心浪荡洒脱,其实也不过求个自由。
她哪里会知道,她日后到了楚州,又有个不出三代的亲戚犯了罪,又被流放……直到最后,背着七王妃的虚名,陪着圣淇守皇陵!
就似她欠圣家的一样!
陶定樽也果然画了一幅画给琴娘,还在题款的时候加写了一行“风云变幻难测,只能封笔于此。”
琴娘看到“陶定樽”的留款吓了一跳,这可是陈国第三的画师啊。
再看“封笔于此”的四字,更是心里欣喜得不知怎么好。
这真是半座城的价了!
得赶紧到元国脱手卖掉,过了这画贵风潮说不准就要大打折扣,还是照旧卖给赫连王爷的好……
十里水廊景山中,各人泊船命不同。
娇栀和圣洇流从后门出去,已经一片清净天地。
只见远帆只影向天边远去。
娇栀问,“殿下怎么放了他们,也许混着不少细作呢。”
圣洇流当然不会说反正上的是猗家的船,一切都在股掌之间。
他只道:“咱们出来游玩,不见这些烦心事。”
娇栀看江边最后一帆没入天边,也忘了言语。
江无边际,廖远得给人恐慌。
“殿下,对岸是楚州。”
“嗯。”
“战火若起,江水阻隔,圣国国内将近百年无战事。”娇栀有些伤感,“那用作战场的土地,人民,又该多可怜。”
“他们还能像今天一样,坐船离开吗?”
圣洇流拥着她,江边风大,吹得两人鬓发散乱,些许交缠。
“今日非战,所以有得生还。”
“若是战争,除非献城而降…不然,是免不了焦土死伤的。”
娇栀又问,“景山的陈国画师…”
“有他们才是景山。”圣洇流不觉这群拿画笔的是威胁,“就该在这儿活着。”
娇栀依偎他,“殿下,你现下却是仁慈,以后不变么?”
圣洇流狐疑,“你今日说的政事太多了。”
是叫她闭嘴了。
娇栀不怕,攀着圣洇流肩膀要往上爬,“回去吃饭吧,看过了,不新鲜了。”
圣洇流叹息,“你呀。”
“你也能不变么?”
娇栀装没听见,“回家吧,殿下,我想回家了。”
他也想,像一直这般,不变。
是个家。
江边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慢慢爬到水边,力尽了,对着江水凄声呐喊。
圣汾被抓,手下销毁证据,把关在西侧店铺民居的抓来的娈童全都沉江……
他的近卫,谋臣,全都喂鳄鱼了!
还是他捡回一条命,可这有什么用?
可他卫简就一个人,如何做成这复国大业……
便也不想活,一头扎进江水。
“这个像是个活的…还有气。”
“抓过来治好,总得问个实情。”
“可是殿下还是找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先带回去,安安尚将军的心。”
“…是。”
但又想,这人不像是没杀死的,倒像是自己投江后悔,才成这样的……
西越王子觉得有负所托,只能带个可能看见全情的活人回去交代。
他也不知道他捡了什么祸害,祸害他与思都无缘,祸害到后来,紫川围城,又是国亡于旦夕间……
十里水廊,天光为云遮挡,玻璃瓦都显沉重晦暗。
又是天欲雨。
娇栀趴在圣洇流背上,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十里水廊连着景山,还有西南角,他们马上就回家了。
这只是一场游玩,一场圣洇流补偿与愧疚的表示。
这不是圣洇流在运作什么吧?
可怎么准备了船只渡人,为什么呢?
他们去的是东侧,那西侧又是什么样子,发生了什么呢?
她隐隐有猜测,但自己都觉得疯狂。
圣洇流,真的想囚禁她一生。
都不管,她可能动摇他的社稷国家了。
娇栀又觉不会,若她是圣洇流,她不会这样极端,这样叫事情无可回寰的,这不划算。
可是……
她便这样纠结,三番四次地推翻重建。
最后得出,圣洇流虽然是疯子,但也不至于。
她安慰自己,现在就先安心待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夜阑来复命,回禀道:“卫国世子也在十里水廊,但是被汾王抓了,几乎都被沉了江。”
“猗家的客船上并无多少细作,就抓住两三个元国的。”
圣洇流听毕,觉得还算正常,问:“消息放出去之后,让斫一阁牵制一部分来探查真假的江湖散客,别的,就由暗卫防护。”
又道:“把雪舞楼的暗卫,再加一倍。”
十里水廊逃奔的人里,有陶定樽,卫简,也有猗福儿,余窈。
大祸临头,能逃是幸事。
而后名显或名埋没,都是后话。
起码三册珠玉掷地,还有几个不曾碎,蹦跳着,滚走了。
扫进不见的妆奁底下,尘灰掩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