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水廊本是卫国最先修建,为的,自然是国君所爱的梨画白。
“吴越旧郡牵水廊,一衣带水陈越光。”
这是多年的旧歌谣了。
十里水廊本是给梨画白做伶戏习演用的所在…也是卫伯与梨画白不被朝臣和骂声叨扰的所在。
但是陈帝爱画,又十分舍得为画倾财。
就以十斛珍珠之价,租借十里水廊七天。以供画院写风之用。
为此,也修整景山,造了一条江南的御街。
而后可能觉得水廊甚好,又在本国修建数座,如此几番,吴国也跟风修建水廊……
桥架在景山与西南角之间,上有遮雨檐,走上去,才发现头顶开阔,中央的瓦片,竟是通透的玻璃。
天光透下来,就感觉自己登临天界,有天上接引使者向面走来。
桥面,还是青石砖,缝隙里钻着青苔。
这就是仿水乡民间的雅致了。
左右看去,是阔大空台,江风吹旧褪颜色的垂帷,和晒得发黄的半卷不卷的湘竹帘。
竹帘垂帷空处,江风狂荡烟水渺。
向前望,只是远远,有尽头,又不想走。
娇栀有些失望,但都到了,光看个头顶漏的光也不合算。
“累了?”圣洇流知道这小猪怠懒,贴心地蹲下身,“上来。”
娇栀有点高兴,笑眯眯爬上他背,“殿下不累吗?”
累有什么办法呢?
不还得背么……
“少来卖乖。”圣洇流轻斥,又笑道:“抱着孤脖子,别摔着。”
娇栀听了,笑意更深,将密银链小心整理,贴着圣洇流后脖颈。
“殿下,不怕栀儿勒死你么?”
圣洇流回得快,“勒死孤,你就和这锁过一辈子吧。”
娇栀:“……”
这真是有势可倚啊。
仗势欺人!
她忍着不勒死他,双手从他脖颈绕过,抓上他的衣裳领口。
“殿下,这是陈帝建的水廊么?陈国最有名的,就是这个了吧。”
圣洇流背着她向前走,道:“这是景山东侧,连着西南角,是陈国最后一所水廊。”
“据说,就是毅侯王意向陈帝请求的。”
“从前景山用于写风,那一座旧水廊已经被拆毁了。”
娇栀思考一会儿,“王意,也是画生么?”
圣洇流一顿,倒是没怎么想过这点。
“否则,他又怎么认识一个女画生呢?”
圣洇流一瞬迷惑,“那旧画不过一幅画,怎么就非要认定是女画生?”
娇栀得意了,似乎这句证明了圣洇流没有她聪明,炫耀意味颇重地道:“因为,这雪舞楼,原就是给那心中旧情住的。”
圣洇流皱眉。
“她身份不够,所以王意建造别院。而对着涞江那边的景山,为的就是当年一同随陈帝写风的旧事。”
“还有,那女画生所画虽是见之拙劣,但画的却是金碧山水…这画,除了陈国画院,就没有这样身份人用这样雄伟财力去糟践了。”
娇栀说得尽兴,仿佛到了幼时课堂,将学儒驳得哑口无言,很是畅快。
圣洇流也是无言。
娇栀又反应过来,好像,说漏嘴了…
她赶忙伏在圣洇流背上,贴着他脸庞。
圣洇流:“……”
得意过头了吧,露底细了吧?
“你觉那画,画得拙劣?”圣洇流声音平稳,不见惊疑,更不见怒气。
就是风雨欲来似的,叫人不安心。
“殿下。”娇栀又是怯怯讨饶口气,却是不依不饶情态。
“想让孤当做没这回事?”圣洇流心想自己这回放水,放的真是涞江水了。
“嗯。”娇栀从后蹭过来,声音软软地,呼吸就在颈间。
她还真是光明正大…
“栀儿真是越来越不把孤放在眼里。”他不由丧气,这人他怎么拿她是好。
“不在眼里…但是在心上啊。”
还学得说情话了。
他苦笑,“不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在心上……”
娇栀是以为吃定了他,所以连装都不装好了。
她是不是还会想,她也能任意离开他,就像她抛弃的任何一件曾经喜爱的东西?
可他是圣洇流,她敢跑,他就敢囚。
他不是她的玩偶,轮不到她说丢就丢。
“殿下,你现在主掌三册,打算怎么对那些…旧皇族和旧臣?”
又得寸进尺了。
“这是你该问的么?”圣洇流蹙眉,还是道来:“孤不打算赶尽杀绝,若是想隐姓埋名,安生过日子。那也自然允准他们活着。”
“殿下当真宽和,与传闻并不一样。”
娇栀又笑起来,有轻松意味。
“若是栀儿,又会怎样?”圣洇流没有问出口,怕成真。
祁原反对他们,因为娇栀是个威胁,是个隐患…也是以为,娇栀宠囚身份,不堪配他储君之仪。
旁人,就更不会想到他们是夫妻之愿。
太子,自当娶妻四族女。
但他遇见娇栀,一点也不希望娇栀身份煊赫。
更希望她只是一个普通细作,一个听命于人的棋子……而不是主掌者,不是布棋人。
登顶人极只差一步,他何须什么四族贵女来锦上添花?
他也不要什么经纬蕴于胸的才女贤媛来辅佐他,来管理他的未来后宫三千。
更莫说什么相敬如宾,执手并肩看天下的谬语。
他只要安乐于他怀里的小猪。
他想要对小猪说,“别看天下,看孤。”
“殿下,怎么还不到?”
圣洇流回神,道:“十里水廊,十余里的路呢。”
“那,我要下来。”娇栀扑腾着,慢慢脚落回地面。
向前看,又问,“景山有陈帝修的街道,现在陈国亡了,景山,还有街肆和游人吗?”
“陈国虽然亡了,但咱们还活着…你是年轻人,不该为故国送葬。”
“王意…他已经死了,你与他交好,又是表亲…但也不能沉郁颓废,院长他若还在……定是想你们活着的。”
景山街肆依旧,只是游人寥寥,很是冷清。
一家茶楼隐约有人言。
外面牌匾却都摘了,只留下个印子,更是破败之感。
娇栀拉着圣洇流走进去,见柜台上有个女子低头,看着一本书。
背向他们,都未发觉有人进来。
客席桌椅,又是架好叠得整齐,是不打算做生意的。
“有人么?”娇栀问一声。
这才听见窸窣声响,她抬头看,有个中年男子从楼上快步下来。
斥那女子:“有客登门都不知,你是死的么!”
再赔笑道:“两位请稍坐,马上给您单子。”
他分毫不停,对柜台拍道:“茶点单子!”
女子回神,转身递了来,又背过身去,像在拭泪。
娇栀看得认真,想找出他们的旧根底。
这些人,都是陈国的遗老遗少。
“栀儿,你不能再吃多点心了,就点一壶太平清,不能多了。”
圣洇流看出老板眼神闪躲,轻捏娇栀手提醒。
“…可这是景山的茶点,又不是别处的,我没吃过。”
娇栀委屈,说得可怜巴巴。
那女子听言转过头来,问:“姑娘,是觉景山之名,三册传扬么?”
娇栀躲到圣洇流身后去,那女子神色有些癫狂。
“我怕…”
圣洇流护住她,又看那女子,似是又平静下来。
老板赶忙打圆场,“这是拙荆,前些年,被元军掳走…好容易逃回来的,吓怕了。”
圣洇流不置可否,便要护着娇栀去二楼雅间。
老板眉一蹙,还是没说什么。
“去做茶,不必跟上来。”圣洇流略瞟一眼茶楼老板,全然当作自家佣人了。
老板也恍神,醒转时,那两人已经上了楼。
他惶惶,这景山被圣军接管以来,是不曾有什么械斗杀戮……亡陈一战逃出的人在这生活,偶有担惊受怕,但也算平静。
因为是圣国接管,所以也有些圣国权贵微服来游玩,多是邀些狐朋狗友,浪子名客的少年纨绔,或者狎妓带宠,姬妾簇拥的放荡膏粱……
这人也是带着自家小宠来游玩的圣国权贵吧。
还学卫国,也给自家小宠栓链子……
他叹口气,这圣国虽占三册,却没能肃清三册恶习,反而自己也被沾染,一落这恶欲泥潭,就再也白不回去了……
“你做什么去?”老板见那女子端茶,劝道:“师妹,你就看开吧,冯兄已经没了,你何必这样疯疯癫癫地!”
那女子道:“我就去上壶茶,然后……叫他下来,他该走了。”
老板拦不及,只能眼瞧着她上楼。
圣洇流一到雅间就看到隔间帘子里呆坐的人。
完全是动也不动的样子,绝望得犹在怔愣的样子。
娇栀也看见了,她又拉圣洇流袖子,“我怕。”
圣洇流:“……”
“这里好多怪人。”
然后听见隔着帘子的低泣。
圣洇流:“……”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什么底细,要不然也不会带娇栀逛。
老板就是当年宣和画院下院的山水主笔石晶砀,那女子么,是下院花鸟主笔冯越光的妻子。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虽是不知,但也多半是个画生,伤悲旧事罢了。
“公子,姑娘。”女子上来奉茶。
娇栀还想听些三册故事,留那女子说话,可挽留之句未出口,便听那女子轻笑。
道:“两位是圣国的世家子女吧?”
她看那公子对小姑娘十分体贴,神态也是不见凌上,是种平等的自然,由来已久一样。
她又有些悲哀,劝无知的年轻人别沾染这三册荒谬习气,这是不正之风。
“小姑娘,你别瞧着新鲜就往自己身上戴,也莫贪玩,快些乖乖回家才是正经。”
她又操心,轻斥起那没分寸的公子,“便是未来夫婿,也不能这般玩乐太过,等你们回了家,这事传扬出去,都少不得一顿责罚!”
圣国礼法森严,这等事,年轻人还不晓得厉害……
娇栀听了笑起来,看看圣洇流。
圣洇流无话可说。
“听见没有?一点也不知道分寸,等你回去看你爹怎么罚你!”
娇栀说得兀自欢乐,一点没有被锁的可怜。
竟有人没把她认成私奴…真有眼力,也真是良善。
圣洇流听她这装腔作势的话,只能苦笑,“是,回去受完罚,还得立刻到你家去磕头请罪。”
娇栀又笑倒了,倚靠在圣洇流身上。
那女子看了叹气,“小孩子家家,把这个都只当游戏…”
就不多言了。
这公子哥和出格小姐做的事,她不懂。
“哎,姐姐别走。”那出格小姐留她。
娇栀收敛,正色道:“我们初到景山,想知道些景山的故事,也好游玩。”
圣洇流看到帘纱轻动,那边的画生转了身。
“景山……就是陈国陛下专为”
娇栀打断她,很是任性不礼貌,“姐姐,这个谁都知道。”
“说些旧事秘辛吧,贵人轶闻,三册珍宝什么的,都行啊。”
那女子心思被她带着走,坐下想旧事。
“比如,就那个毅侯王意,他也是画生吧?他学画是怎样的,他来过景山么?”
圣洇流拉都拉不住娇栀。
“那个孟蝶,是他同窗么?”
女人真是爱闲谈,娇栀不是来看十里水廊的,她就是问八卦的……
“孟蝶?”那女子皱眉,“好像是有这样一个人,还是,还是冯大夫的学生。”
“她书画勉强,也只山水可忍一观。”
“为人沉静,从不与别多话,勤勉踏实……但,她很早就回国了。”
娇栀蹙眉,“回国了?”
圣洇流也思索起来,画院中人多是三册之人……
“她是圣国楚州人。”女子记起来,笑道:“我记得她爱饮茶,却是陈国三册都没见过茶,据说,只有楚州有。”
女子又黯然,“她那时无征兆地就要走,丢了画笔,立马就跑到渡口,什么都不收拾……王意追到渡口,后来又找冯…冯大夫,问她是否回来。”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元军就打到百芳,劫掠杀戮了不少画生。”
“她也是幸运,早早回家了。”
娇栀舔舔唇,元军打到百芳…那还是六年前的事啊。
那时,王意才…十三四岁?
十三四岁的执念,就记了这么久?
圣洇流却想要查查这个孟蝶,这怕不是元军的细作。
还把黑锅扣在他圣国头上!
“王意去渡口送她了?”娇栀专注听八卦。
女子笑,“是,回来也是失魂落魄的。”
“王意那时候,才十四岁吧?”娇栀推算着。
女子回想一下,笑出声道:“十二岁。”
娇栀:“……”
圣洇流:“……”
这才是小孩子家家!
“他们再也没见过了?”娇栀还有些不满,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
女子看她孩子气,摇头笑,“的确再未见过。”
“王意虽然也是书画不佳,但陈国皇嗣凋零,男丁非病即弱,陈帝平素也看重两个外甥,都是他们跟随左右。”
“自然去不得楚州了。”
“而且,邺相对三册施以推糜之策,陈国抵御卫国风气,不曾有私奴泛滥,人心毁断,但也亡于画呀。”
“怎么能见得了呢?”
女子偏脸忍泪,“王意而今也没了,都是天杀的柳恪!”
“也不知…不知孟蝶是活着,还是也死了。”
娇栀也被感染得伤心,拿帕子递给女子。
圣洇流默默又把自己备着的帕子给娇栀。
“这是天命……”女子啜泣,“圣国实在强盛,太子领兵在外,邺相镇国在朝……这三册到如今,也都是推糜策害的!”
娇栀瞟一眼圣洇流,这说的可是他未来岳父呢。
圣洇流注意到那画生已经走了。
看来这老板娘在助他脱身。
可画生有什么好藏的?
左不过继续做圣国的庶民,又不会杀他…
圣洇流心里闪过什么,却又听楼下吵嚷,蛮横骄狂的气势,怕是十里外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