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随幸何等荣宠?而于盛宠的梅妃而言不过是随抛随掷的些许名贵珠玉粒儿罢了。
帝王之爱并不因此而减或增,也不因此或转或移,至少她是如此自信着。
“陛下带浚儿去南巡吧,”梅妃被圣霁执手作画,正到远景,浅墨一二浅疏枝,“这孩子愈发进益便愈想在父皇面前展现,想让您正眼瞧瞧他。”
梅枝落成,添朱砂,换笔舔朱,落红梅花。
“你不陪朕,换浚儿?是何道理。”圣霁并不多怒,只松了手“自己画罢。”
梅花瓣落,朱红殷然,在宣纸画布上,宛若血迹喷洒,只是惨然。
梅妃忙放了笔,“陛下别生气,”她低了头小心道“陛下多月未见皇后娘娘了…”
圣霁听言皱眉,“朕与她的事,与旁人无关。”
梅妃:“…… ”竟未想是此般回答,先前诸般话头现下都出不得口,也是难为…
“不过你既有份心,朕也随你,就让三皇子随驾,你在宫中保重罢。”圣霁让人捉摸不透,又喜出望外。
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笑着谢恩,圣霁却在她谢恩后起身便走。
“保重。”圣霁这么一句,生让人不安。
梅妃欲留,又被止了,到了殿门见他远去,方松一口气。
果是君心难测,帝心似海。
斜倚门庭,棂窗格是梅花形,台阶汉白玉,凿之梅花印,出外梅坞,梅林千百株,而现下夏至,却也不过,一片枯枝乌梓。
微微芽绿而已。
“娘娘,为三皇子筹谋,真的值么?”连侍女都多怀猜测。
不错,与太子斗,莫说这无权无势无宠的三皇子,便是剩下的六位皇子全加上,又能胜得了圣洇流么?
可她不是为三皇子争储,她只是为她自己,争一点目光,争一点不一样,只想淡化他心里的影子,如果要疯魔,也记住她。
她要覆去他心中的影子,就像这梅坞,这霜姿殿一般,都只是因她而存在。
“告诉圣浚,这几日准备南巡,务必留意太子与邺姑娘。”
若是邺相倒戈于圣浚,那圣洇流,也并非不能推倒…邺相的堂妹是皇后,外甥是太子,那女婿呢?熟亲又熟疏?
四族的权势力量不是圣洇流现在能动摇的。
“你说,陛下会去哪儿?”她仍看着梅坞的圣霁走出的小径。
“应是太极殿罢,陛下除了来咱们这儿就只去太极殿办公了。”
她听了心中甜蜜,道:“应是如此。”便心满意足地回了殿里,待人放了帘纱,梅花香熏燃着,催人入梦。
而被猜测去办公的陛下则乘銮驾去了中宫长乐宫。
到了殿门便自己步入。让銮驾先回。
长乐宫一如往昔,邺柔如此懒,自是连心思都懒得费,一草一木,一花一盆,尽是当年成婚的布置摆放。
只是偶有几只猫狗跑过,也没有宫人管。
主子什么样,下人就什么样,
他叹口气,心想长乐宫破旧成这样,真是大大丢了他的脸。
穿过影壁,步入中庭,中间置大缸莲花,锦鲤几尾,款款悠游。四侧各有花木,有一宫人修剪,穿得不甚合矩,宫人一般为浅绿或浅杏装,是夏时定礼,怎么这个宫人,穿一身秋香色?
不过邺柔宫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也就懒得追究,省得邺柔啰嗦。
他咳嗽几声,步上前去,“你家娘娘呢?”
心想这宫人首回见天颜,还如此亲切定然惶恐吓到,便更好心情,多问一遍,“你们娘娘…”
那宫人转过身,手中剪刀未放,道,“陛下,你瞎吗?”
圣霁吓得后退一步,“邺柔你又搞什么鬼?”又想到她刚刚出言不逊,补道“真是放肆!”
邺柔拿剪子继续修枝,“陛下眼神越发不济,就不找太医瞧瞧?”又道,“您这是见了臣妾,来日若见个小太监或者和您差了辈的郡主王妃,您这脸儿往哪儿搁啊?”
圣霁不欲与她纠缠,她定将他刚才亲切仁君的行为理解为行止轻挑的浪荡公子行止……不过他这年岁也不是公子了。
“你便是在自己宫里,也注意些脸面…你穿成个宫女似的…你,朕苛待你了么?”他气得指她“你赶紧给朕换了!”
邺柔丢了剪子让人拿翟衣来,又一边往手上戴饰物一边嘟嚷,“一来就没好事,一来就败兴,怎么就不在梅妃她那儿多住…”
目力不够而听力甚佳的陛下:“ ……”邺柔你可真是好样的…
“行了吧。”邺柔穿戴得差不多。
圣霁看她,翟衣凤冠,明黄团凤绣披帛,东珠耳珰,约指白玉,绕腕双跳脱。
面若满月,眉似柳叶,丹唇微抿,乌发若云。
“你长得也还不错,何苦天天糟践自己?”圣霁不解。
邺柔还不屑,“陛下看完了?”
圣霁更气了。
只看着邺柔自吩咐了一盏茶水,自接了盏,自饮茶,然后就一身华服珰佩地倚到摇椅上,浑不在乎。
他几乎想把她废了,囚在冷宫,看看她的浑不在乎是真是假。
不过,在外人看来,这长乐宫与冷宫有何差别?
不同的是,他倒像是被弃的。
因为她不在乎。
他有天下至高的权势,她的不在乎本身就是一种蔑看一种挑衅。
“皇后的礼数差成这样?不会给朕一杯么?”他几乎咬牙切齿。
“还不给陛下奉茶,本宫不说,你们就无点儿眼力?”邺柔装作重视,一面却又拿了一旁的陈绣花鸟的团扇,青罗扇面,百灵倚柳丝。
到底谁没有眼力见儿,不言自明。
圣霁不等那杯茶便倾身制住邺柔,茶盏几手落洒,摇椅也被停住。
“晚了。”圣霁睨向她。
邺柔这时讨好笑道:“陛下,冷静。”
圣霁不顾,宫人都背过身去。
“陛下!”邺柔挣着,用团扇挡了脸。
圣霁越发不悦,“你敢不愿意?”
“老夫老妻地…你干什么啊!”邺柔别过脸,推推他。
圣霁一怔,忽而又被哪句话取悦了一般,笑了起来,接了新茶,看摇椅上邺柔仍偏着脸,心情大好。
“老夫老妻,”他笑着念了念这个词。和善道,“可去南巡?”
“不去。”邺柔拿扇子遮着脸。
“为何?”
“远,累,麻烦。”
“懒得你!”他斥道,到底还是顺了她,又问,“你何时再理六宫?”
邺柔从团扇里探出又缩回去,闷声道:“现在挺好的,我实在不欲动。”
“你今日怎的去寻花匠的活了?”
“太医叫我多动。”
“你怎么了?”圣霁皱眉,问。
邺柔犹豫一下,还是据实讲了,“太医说,吃太多了。”
圣皇:“… …”邺柔这种人,能有什么事?有事又岂能不叫他知道?他们二人,确是从无相瞒,确是当得夫妻二字。
他起身,道,“朕把端莹带去。”又补道“她几月后便嫁去柔然,你不陪陪她?”
邺柔眨眨眼,“陛下比我这娘亲好,有劳陛下。”
又回了从前的语气。
“我们的女儿,你说有劳朕?邺柔你…”圣霁还是放弃争论,“你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朕走了。”
“恭送陛下。”邺柔动都没动。
圣霁:“……”
圣霁走了,邺柔把翟衣凤冠褪了,腕上玉饰金银尽皆取下,依旧拿个团扇,吩咐宫人出去,“把公主召回来,本宫有话要嘱咐。”
“是。”
有些人可以浑不在乎,比如二十年前的邺柔,可二十年后,一双儿女,怎么可能不在乎?君心难测若深海,行差踏错招疑恨。
一步不错的人未必对,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姜以让三皇子随行,打的什么主意?老三他…可是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呀…
“母后你干什么又让我回来!今日绛侯约了局我都快赢了!就是你催的我,我马都跑不稳让人给赢了,母后你得出钱赔…”
“行了闭嘴!”邺柔脑仁疼,然后补一句“坑你父皇去,反正他现在对你愧疚…”
端莹公主:“……”这是亲娘吗?
邺柔附耳过去。
端莹笑笑,冷笑,“那个傻瓜三哥哥?就他…母后我都能弄死他,何况皇兄。”
邺柔:“……”
“行了,我知道了,给钱,父皇要给,你也得给。”
邺柔:“……”
“怎么突然乏了,快扶本宫歇息去。”邺柔转身唤侍人扶走了。
端莹:“……”追上去道“你逃不了的,你不给我天天烦你…”
邺柔转身,“钱没有,猫狗龟龟鹦鹉嘹哥八哥猴子鱼应有尽有,想要多少都行。”
“都是皇兄不要的宠物,我干嘛捡他不要的?”端莹愤愤,又道“你替他养作什么?他都不要了。”
“唉,猫猫狗狗也是命,你皇兄年少无知弃得多,就当是为他积福。”
“你就知道皇兄…”端莹撅了嘴,可不高兴。
邺柔道“你是公主,你父皇能任性疼你,而太子不可,这普天之下圣室之中,哪位皇亲能比得你?”
端莹想了想,还是不接受,“我要把账记皇兄身上。”
“行,真是孩子气,”邺柔笑着,牵她入殿,“许久未回长乐宫了吧?”
“哼,我的公主府比这儿好多了…”
“就惯得你!”
“去打马球了?快沐浴去,我们下六博如何?”
“你下的又不好…那好,我马上来。”端莹道,立时去了浴房。
看她长大的侍人道“有公主,长乐宫才热闹…”
有太子,长乐宫才有支撑。
长乐,长乐,能于天家,得这母子一场,母女一场,兄妹无隙,已是未央无极,是上天厚待之。
邺柔合十祈望,愿南巡无变,吾儿女无恙。
邺皇后十数年都看不透邺文琰,现在更是。
本觉得邺文琰有谋朝篡位之心,但自从太子渐渐长成,又觉他是有归隐之志……
现在,谁也猜不清这权相心里想什么。
权相也无亲信,在南巡前夕,并不多看看将要出发的女儿,也不理今上的召见,兀自独斟。
“清远兄还是要孤注一掷?”
沙弥袈裟裹身,手结佛号在对面石凳坐下。
“本相知道登顶之路杀戮了不少无辜,本相之本心,并不后悔。”邺文琰斟茶,递给对面,“但是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之亲者,爱者身上。”
“这,难道就不是杀戮无辜了么!”
沙弥摇头,觉他不悟,“便是你自身受殃,那你之亲者,爱者,一样无好下场。”
“所以,所以让我一人活?在悔恨里活?”邺文琰狞笑,“这就是佛门要的悔?这么虚假的悔!”
“你杀戮太重,多年前,十三僧案,盐运案,宫妃案…”
“那又如何!”邺文琰眼底尤是蔑视,“怎么不敢去报复圣霁呢?还有姬家的灭门…那是我的计策,是他做的好君王…怎么不让他也死孩子,亡妻子!”
那沙弥叹气,遇见冥顽不灵之人,“贫僧为你讲佛六载,竟然还是这样不信…”
“你到最后便会明白,一切因果皆有报,不会放过任何人。”
“呵呵呵,”邺文琰笑得像是嘲讽沙弥天真。
他对着沙门道:“等天道?那太晚了,我自己来吧。”
“本就该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