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二十三年五月，太子圣洇流平三册大捷，景宣帝欣闻厚赐，派金钥卫并御林军护送九车珍宝，九匹战马，九章纹绶于江南驻地，所过处，皆彩带飘卷，呼声腾跃…
圣国上下莫不兴起。
茶舍酒肆，井水市口，花街陋巷更是莫不言语。
百年之誓，与燕称臣之辱，似乎曙光将近，黎明可期。
“陛下前些时日还特派了宫中礼监去送太子生辰的赐礼，才这些时辰，就又得了喜讯真是天佑东圣！”
“三册胶着图存数十年，元国与我东圣死咬不放，仍是未能尽早拿下...还是殿下有办法，我圣国战神无愧也。”
前些年姬家正盛，拒燕平册却没得到好，全族陷亡，看来总是新人胜旧人，这士族门阀，无了本事就该让路，可莫误国了！”
“三册属圣了，那这吴国的生丝，绮罗，卫国的歌伶，舞伎，陈国的宝石，画卷，瓷器这这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呐！不，比真金白银还值钱！”
“陛下待太子真是信任，天家父子还能如此，实在可贵，虽道是中宫无宠，但…”
“哎，最新的布告，快看看去！”
一语出，人头躜动，都抻手抽脚地向前挤，原先的茶舍一时冷清，只茶博士自去斟好了在座而离座的茶，反正他们会回来，赖账可不行！
“圣上果是高兴，竟要亲去三册驻地犒军！”可不是，都回来了。
三三两两地重回了座。
“劳驾，一碟荷花酥，要一壶陈国白茉莉雨花茶。”那人话落，旁边一人推道，“兄台客气，普通茶水便好，何劳破费。”
“诶，此话非也，”那人接了茶，又罢于桌案，分盘分筷，“如今三册已平，想来这陈地之物，日后亦如我圣国的云楚郡，颖州郡一般常见，不必介怀，不必介怀。”
“您的荷花酥，这是小店送的墨子酥，客官不弃便尝尝。”
两人连忙接了，自分于碗盘。“有劳有劳。”
“确实，”那人也不推拒，看细白瓷盘小花形状，上盛一块两指粗细的墨子酥。笑道，“这最好的茶舍，也都这样的市价，难怪乎三册经年不亡。”
墨子酥是本国云楚郡的，却在这猗楼下的茶舍只作赠物…这猗楼素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集聚之地，所用之物具是精细。
这世道，猗楼下属茶舍的盛点心的小碟都是陈国的描金细白小花碟…
三册被虎狼环伺，而之器物却是当世第一…虎狼用着鱼肉的小花碟，是战利品，还是被入侵？
看面前人殷勤劝客，他倒不好装下去了。
正要吃吃喝喝罢了，却被一人叫住。
“姬公子，”他欲跑未能成行，看面前人呆了呆，疑：“你…姓姬？”
叫他的人从茶舍栏杆越进来，手中抱剑，剑未出鞘，茶官的竹帘被挑得晃荡着。
“何止是姓姬，”那人愈前愈声色冷淡，淡淡嘲讽着，“姬大公子在花楼酒喝腻了？还是花魁骗得没兴致，到这儿来坑茶水钱？”
“你是朝阙贵族，不是赶考举子？”
“这…这个…”姬师看面前人的脸色，却也说不出什么。
剑被拔出来又收回去，“他还是蔺阁老的门生，挂名的礼部侍郎呢。”
姬师没等白他一眼被泼了一脸茶水，茉莉清香盈人口鼻，茉莉残瓣粘在脸上，热茶一泼，凉风一过，还颇是刺激......
而泼人茶水的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受人欺骗后失望又生气地跑走了。
“气跑了她，”姬师慢条斯理地摘脸上的花瓣，“你给我结茶钱？”
又拿的茶舍的帕子擦擦脸，“我不过骗个身份，她难道没骗？我可来泼她茶水，真是刁蛮…”
他自说了半天，结果一句，“这样的大家姑娘女扮男装与男子饮茶，我教她个乖，知道知道世道险恶！”
又道，“我脸上可烫伤了？”
又自问自答，“她不会在欲擒故纵吧？真是肤浅，我岂会看上她？”
不见催促，才道“我说金钥卫统领，什么风把您刮来了？舅舅找我？”
可是这个时候，非年非节，陛下找他做什么？
“南巡随幸的名单，有你一个。”
“哦？”姬师眸光压了压，叫道“再来一壶茶，茉莉花雨的，还有墨子酥，嗯，两块。”然后看金钥卫首领笑了笑，“微臣不胜荣幸，何日谢恩？”
“陛下之处，您不是有通行令牌么？”金钥卫首领看向他。
“哦，”他笑道，“忘了。”
金钥卫首领也不理他这顽皮恭世，继续道，“陛下看重，您也该拿出个样子，别负了父母的英名。”
“甚是，甚是，”姬师应答着，捻一块墨子酥到他面前“ 来点儿？”
他皱眉，觉得无甚发现，便起坐离开。
“这就走了？本公子连留你的面儿都没了？”姬师还在身后喊。
他走得更快了。
“真是无情无趣。”姬师喊道。转去斟了一杯茶，抿了口，“还不如泼脸上，真难喝…”
“公子，这是新茶每桌一位的梅子酒。”
“茶舍卖酒？你们终于知道生意不好做了？”他打趣着取了梅花杯，眸子暗了暗，放下道，“可惜，喝不下了。”
“公子去雅间歇歇可好？”
“有吴国的红木雕纹榻吗？”
“有的。”
“有陈国陶定樽，季笙的画么？”
“有的。”
“有今年的清明雨水养的西土莲花吗？”
“莲花养在淤泥里，清水养不来...”
“那盛莲的，定不是清水盏了，更莫提玉盛了。”
“公子，你醉了。”
“明明是你的东西不行，你们…”姬师到了雅间，门关上，他回身肃然。“下去吧。”
茶博士也换了辞色行礼离开。
姬师向前几步，在中庭屏风后画壁开启机关，暗门一现，他侧身进去，行几步，夜测已在侧候立。
“殿下是抓了什么人，这么急？”他边走边与夜阑问。
夜阑道，“陛下的人在茶舍良久，只为南巡？”
“自是不会，”姬师冷笑“我这舅舅，心多得像大漠的沙子。”
“罢了，我应付得来，说说这次的人。”
夜阑附耳几句，姬师惊道，“燕？”
“所以殿下心有忧虑。”
姬师点头，“到了我这儿，他的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夜阑心有戚戚然，这位主儿的手段，该去刑部大军做酷吏而不是做什么礼部侍郎。
姬师似知他如何想，笑道“没办法，谁让我如此得圣恩眷顾，即使蔺家咬牙切齿，礼部侍郎之职，还是这么浪费给了我。”
自幼入蔺门读书，读书不敏是蔺门的判词，但即使如此，专为蔺家垄断的礼部还是空给了他。蔺家女婿，也还要空给他。
不过，他可不想要蔺家女，毁了婚约，与蔺家结怨，不正是陛下所乐见的？
四族被拆得七零八落，剩中庸之蔺，权鼎之邺，潜养之姜，姬家已没(mò)，那剩下的小鱼小虾，也要布以恩泽，哄欺天下。
而邺家，怕也树大招风，风过摧折。
或许今上念些情谊，但这太子…却是铁了心地削权啊。
不过，这位燕国遗孤，燕家皇子，他倒是很有兴趣拷问一番…毕竟朝阙城一圈旧人旧事，看得防得，都腻了。
“何时？”夜阑问他答复之期。
姬师进去看了一眼，回头不屑道“这货色，不用一柱香。”便又进去了。
夜阑在外听着动静，看进出的器具，无语望地，怪不得用不了一柱香…这人在圣营暗牢可也熬了三天才开口…果然还是有经验又百无禁忌的人效率高。
不过主子能听到他想听的么？
那位姑娘的身份若亦是燕室皇族…主子忍不忍得下心，送这儿来？
他忽地抖了抖，姑娘笑得可爱美好，却在他脑中识海中，分明威胁意味。
算了吧，让主子和她磕吧，一对疯子！
......
“姑娘，怎么就起了，”冒绿忙去取了披风，“昨夜为大人熬药折腾到半夜，现下又去摘晨露，大人该怎么心疼好？”
邺诗雪素衣披发，手执羊脂玉瓶，正在门外小径竹处上摘露。
“姑娘，真像素衣观音。“冒绿呆愣一瞬，赞道。
邺诗雪听了止道：“岂敢比神祗？快不许提，夭寿损年的！”
冒绿吐吐舌头，“知道姑娘敬奉佛祖，可姑娘人长得美，心肠又好，可不是活观音么！”
“莫贫嘴！”邺诗雪只管摘露，鞋袜湿了也不顾，“快合着药煮了，我即刻来。”
“哎，怎有这样孝心的女儿！让下人去煎就是了，姑娘何苦看着？”
邺诗雪脱了披风，侍人来帮着换鞋袜，“这是我父亲，岂能假手于人？”冒绿打一盆水来为她泡足舒解，“大人说不定还在睡呢...”
“胡说，父亲向来早起。”
冒绿住了口，姑娘为了大人的病，实在过于辛劳…而姑娘不睡，姑娘早起，姑娘孝敬，她们全得陪着…她们也很辛苦啊。
“梳妆，待药好了，我还要给父亲送去。”邺诗雪净了足换了鞋袜。
“是。”冒绿心中叹气。
这边女儿孝顺，那一边，自该父亲病重了，要不，怎么配那孝心？
而这位权倾朝野，智倾天下的丞相，邺家家主，只是在堂屋中堂挂幅前立着而已。
生得平常，依稀见二十年前的清秀面目，一袭深色锦衣，随意梳正了头发，乌木簪着，手如玉骨，修长而显文弱。
怎么看都是儒雅的老先生，而非传得狰狞的乱世谋臣。
中堂挂幅是卷陈画。
落款是：册剑平光皇帝陈目千。
陈国自认是古册剑禅让，为正统一脉，故自章册剑皇帝，而吴，卫.则是士大夫自立反叛。
那么相同的，吴，卫亦不承认陈国为册刻，才有了陈国之称，三册之分。
画卷五尺长幅、坚构，林海流泉，石溪滑洌，皑皑雪松，无一人在画中，却可见其间大山大河的豪气壮阔，非是无人僻处。
下有泉流经石，远远无人迹，而云迹烟散，白云与雪叆叇，可是有人家了。
“父亲又看这画了。”邺诗雪端盏进来，冒绿接下放于案上。
邺文琰并未回身，犹在画境之中。
“陛下都只有几卷收藏，父亲却得如此罕笔，父亲不愧为天纵之才。”邺诗雪孺慕不已。
邺文琰听了笑道“旧人所赠，与江山社稷无干。”手却微微颤了颤。
邺诗雪忙执他手：“父亲，怎又不遵医嘱？”
焦急惶忧着，“你们便如此照看服侍父亲的？我方进宫几日就……”
邺文琰轻咳一声，看看邺诗雪，仍笑道：“为父无碍，人上了年纪，难免的。”便拂了她手，不服老般去了案边。
案边小盏未斟茶，插花。
小小紫花柔须茎，花垂如钟形倒挂。
金边小乳瓷盏，紫垂钟形花。
他自斟了茶。
邺诗雪劝道“父亲，进些药吧。”
“是药三分毒，为父一生不饮药。”邺文琰饮尽一盅茶。并不看那名贵玉盅里的汤药，也不想其中的心意与辛苦。
“父亲！”邺诗雪担心。
冒绿见姑娘如此，也出言劝：“大人，这是您女儿天不亮就起身集的晨露煮的，这里面的药也都是姑娘精心挑选的，还有，怕您味苦，又知您不愿吃糖，姑娘都准备了花茶…您就遂了姑娘的一片孝心吧。”
邺诗雪低头道，“父亲您胃疾有些时日了，太医说了，您该进些药，不可拖的...”
邺文琰伸手拨那紫花，并不言语。
“说说你在宫中之事。”邺文琰笑道，将进药之事略去。
邺诗雪失望，还是顺了他，“陛下道，过几日南巡，女儿，亦在随幸之列。”
“还有何人？”
邺诗雪老老实实答来“梅妃娘娘，端莹公主，姬师…还有，陛下可能会在三册驻地召涣王见驾。”
邺文琰沉思起来，当听到“召涣王”时笑了笑，其余并无太大反应。
邺诗雪瞧着他脸色，小心开口道“父亲…”
邺文琰被打断，皱眉，“何事？”
“听闻太子殿下…”邺诗雪嗫嚅两下，还是道“他…在行军之中纳了个战俘，军中称其为太子宠囚…”
“听说那宠囚，生得…近若神明。太子甚爱之…我，我”
“我该怎么办？父亲…”
邺文琰听了冷笑，“就这点事值你这么几经停顿？你是怎么协理六宫的。”
“女儿无用。”邺诗雪低了头。仍道“都是父亲教诲，女儿方能有如此前程，如今，女儿实在惶忧，求父亲教我。”
邺诗雪抬头，又委屈，“女儿，女儿是他未来妻子，是今上定给他的太子妃…”
“太子与你是有婚约，”邺文琰从冷笑到了警告，“但你可别妄想辖制他，他是太子，不是你凭着一句‘今上’就能控住的。”
“…女儿，也明白，就是不知，如何应对…”
邺文琰见她顺服，略微放柔辞色，道：“所以为父向今上谏言，南巡金荠。”
“这一回，今上也会带着你去，你便好好看看太子，也看看那个宠侍…毕竟往后东宫后院，可多的是这种事。”
他搀她起来，“本相女儿才冠京畿，料想定也有国母气度，不与宵小见气。”
邺诗雪安心了些，“父亲所说，甚是有理，女儿明白。”
“只是…只是有些害怕，若是父亲同去，陪着女儿就好了。”
真是厚脸皮了，真当他是她爹了。
“为父坐镇京畿，去不得的。”邺文琰淡笑，看着这女儿略有欣慰似的，“要小心为上，宽和为先，太子可容不得旁人僭越，更容不得旁人言他的私事。”
见邺诗雪犹疑，又道：“你现在不要觉委屈，成婚了才更委屈。”
“现在恼了太子，你难道想婚后夜夜守空闺么？”
邺诗雪摇头，“父亲，我听您的。”
“那只是一个宠侍，你看她小，她就微不足道，你抓住不放，反而成敌人。”
邺文琰见她信服，便笑道：“如此，更在今上面前，彰显你的贤德。”
便又看向那幅北地风光图卷。
“父亲…”邺诗雪抬眸看他，眼圈微红。
他一瞬杀念闪过，笑道“我的女儿，邺家嫡女，朝阙贵姝，自动与太子定下婚约。注定要成为东圣的国母，母仪天下。”
“既然是国母，那是要有容人的气度。”
“可…”邺诗雪听了抬头，又委屈低下，眼泪滴到红木案上，并无声响。
“一个宠囚罢了，那若是侍妾，妾妃，侧妃，宠妃，又如何？”邺文琰并不在意女儿的落泪或委屈，他只看着她的头顶慢慢启唇，“梅妃盛宠，今上素俭而为之修梅坞，植百余株梅树，又修霜姿殿，凌然亭，华贵远胜中宫，但见了中宫，照样要屈膝俯首，跪地长揖。”
“那若殿下宠她，连嫡庶都不顾了呢？”邺诗雪已带了哭腔，声音微哑。
“他若不顾，反而害了那宠囚。”邺文琰继续道“太子终是太子，连那至尊之位犹差一步，这对你而言，那是天时。”
“他若怠慢你，今上不会坐视，而他的兄弟血亲恨不能抓他的把柄，他如何敢？他又非戏中无脑书生，为情为爱抛舍，他又岂会这般做？这是你与他身份的契合，这是人和。”
邺诗雪听了觉是，心下稍安，拿帕子拭泪。
“而南巡，就是你的地利。”邺文琰看到帕子冷笑了一下，笑道。“我邺文琰的女儿，最是聪颖。”
邺诗雪也破涕为笑，“父亲之语，令女儿茅塞顿开。”
“父亲放心，女儿此去，一定伴驾从容，宣扬我邺家美名。不愧对自己的身份教养，更不愧对父亲的金玉之言。”
邺文琰点点头，“切记，太子不是吃素的，万事，莫作小聪明。”
“否则，”邺文琰转了身，叹般，“为父也救不了你呀。”
“父亲…”邺诗雪宽慰他，“女儿记得您的话，不会与那宠囚一般见识的。”
邺文琰摆手，言尽于此。
邺诗雪知要告退，还是道“父亲，药凉了，您就喝吧。”
玉盏还是当时的摆放位置，只是已不再冒热气，想来是温的。
“难得你孝心，”邺文琰勉为其难，“为父待会儿喝。”
“去吧。”
他送了客。
邺诗雪本想提南巡时请江南名医之事，但见父亲如此，也只得作罢，想着介时暗暗寻访便是，父亲这性子，太拗了...
而太子之事…她心下想开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虽是明白父亲之语不会错，但还是不能展颜。
于此，也就郁郁去了，自去打理行装。
邺文琰知她走了，走向玉盏，揭开盖来，一手把盏，尽浇到栏外的冬柏盆土上。
“呵，”他放手，玉盏碎成几瓣。
“来人，打扫了去。”
便又去中堂，对着那幅画卷。
谁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旧人，才叫他如此执念。
执念到，每每对画，总不由手颤心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