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还未消散,乡间路上,视线实在不是很清晰。幸好阮浓香的直觉够敏锐,驾车走在乡野小道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车内,李拔剑当然还在熟睡。雪恨别则与阮浓香一道坐在车外,也许是他心情太差,想要出来吹吹风透透气,也许他只是想呆在阮浓香身边,因为只有她对雪恨别才是真心的。
因为他已不敢再信任任何人。
“今夜恐怕只能在野外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了。”
这一语忽然将雪恨别从刚才的痛苦中拉了回来,笑着道:“风餐露宿也没什么不好,此地景色宜人,林中空气清新,若真要在这地留宿一晚,雪某也实在乐意的很。”
他说话时虽带着几分笑意几分轻松,但只要是个人也可听得出来雪恨别说的是反话。夜间浓雾弥漫,又是寒冬,倘若是在夏日伴着星河虫鸣倒尚有浪漫宜人一说,只是大冬天的……这话实在没有任何说服力。
阮浓香当然也听得出来雪恨别弦外之音,放慢了驾车的速度,摇头无奈道:“我本以为你是真的放下,真的不再为了昔日之事而痛苦难过,不想你此刻竟还是……”
雪恨别淡淡一笑,“在床榻前看见闲颂诗的那一刻,我本还怒恨交加,恨不得立刻跳起来扒了这狗贼的皮,但当我看见不久后走进来的林威远时,不知为何,我心中那块沉重的巨石却突然爆碎了似的。”
他忽然转头,看着夜色依稀映出女人的轮廓,只听雪恨别道:“阮姑娘,我确实难过,但你若是也被朋友背叛,又何尝不会难过?”
闻言,却只听见黑夜中女人的一声冷笑,道:“第一,我没有朋友。第二,任何人若想要出卖、背叛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代价。”
雪恨别愣了一愣,便也不再说话。
其实他原本还想说,杀戮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话到嘴边,忽然又觉得实在多余,若是说出口,想必二人一定会为之争吵一番,索性闭嘴的好。
夜。
寂寞的长夜。
正是夜深处,车已停下。
车前已升起一堆足以取暖的火堆。
轻风穿过林间,枯叶纷纷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阮浓香与雪恨别坐在火堆前,李拔剑依旧在熟睡。
火堆不时迸出几声“嗤嗤”的声响,闪烁的火光映照在二人脸上,今夜显得格外温暖。
阮浓香眼睛一动也不动盯着这燃烧的火焰,似是已出了神,仿佛那火心之中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一般,她已盯着这东西半个时辰。
雪恨别就坐在一旁,继续擦刀。
擦刀不仅仅是习惯,更是令他冷静下来的一种强有效的方法,因而他时常擦刀。
“阮姑娘,你在想什么?”雪恨别出声问道。
她笑了笑扭头看了看他手中的刀,又看向雪恨别,刀身映出她的容颜,雪恨别忽然有些愣住,只听阮浓香道:“我在想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什么话?”
“背叛我的代价。”
雪恨别笑道:“话虽然过分,却是你的真心话,总也比说假话来的好得多。”
阮浓香讶异道:“你不觉得我太极端?”
雪恨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刀放在一旁,认真严肃地看着眼前之人,正声道:“阮姑娘做事干脆利落,对奸佞邪徒绝不留情,有些手段虽然十分残忍冷酷,雪某也十分不认同,但这是你的方式。即便雪某认为阮姑娘极端,难道姑娘就会为了雪某而改过?”
顿了顿,又道,“只要不伤天害理,违背道德,无论做什么都是阮姑娘的选择。雪某没有资格插手。”
这番发言倒是颇为有趣,阮浓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已多了几分欣赏与喜欢,只觉雪恨别实在可爱得很,无论做任何事情总是认真严肃,一丝不苟,更重要的是他重情重义,也十分尊重任何人。这点实在难得。
雪恨别见女人这么盯着自己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两声又低下头去继续擦刀。
风吹来,林中碎叶便发出窸窣响声,引得雪恨别打了一个冷颤。不自觉朝四下瞟望去,却见阮浓香身后不远处的地上正爬着一只足有手掌那么大的大黑蜘蛛,雪恨别着实被吓了一跳,僵硬着脸,小心翼翼问道:“阮姑娘,你怕蜘蛛吗?”
蜘蛛二字刚说出,阮浓香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一具石雕,她整个人忽然绷紧身子一动也不敢动,面上的表情更是十分难看,却还是强忍惧意,小声问道:“在哪?”
“就在你身后!”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倏忽人影一闪,立刻就躲到雪恨别身后,大声狂喊道:“杀了它,给我杀了它!”
雪恨别也是一惊,眼见那蜘蛛正朝着自己爬过来,情急之下,他捡起刀,一刀砍了过去。
蜘蛛的身子被刀斩成两段,它已死了,阮浓香却还是怕得很,甚至偏过头去也不敢看,只轻声问道:“死了?”
“死了。”
闻声,她几乎是要哭着笑了出来,紧紧抱着自己双臂,道:“好,好,你去把它的尸体处理了,再也不要让我看到这些东西,哪怕是一只腿,一根毛都不可以!”
于是雪恨别立刻就去做。
他回来时,只看见阮浓香蹲了下来,抱紧双腿,双眼瞪得浑圆正盯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堆,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眼里的惊惧、恨、还有狂躁都一一显露在女人的眼里、脸上。
雪恨别从未见过阮浓香如此失态。
在他心里,阮浓香这三个字就代表了完美。她高贵,她骄傲,她优雅,她张狂,但她从未惧怕过。
——无论任何时候,阮浓香脸上总是三分骄傲,三分优雅。
但凡与她碰过面、交过手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毫无弱点,一个完美的女人。她就像神,好像无论用尽何种办法,何种卑鄙的手段,都无法将她打败。
雪恨别轻轻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阮浓香注视着前面那火堆,自嘲道:“你是不是想不到?”
雪恨别有些犹豫道:“我……”
顿了顿,继而又道:“其实这东西任何人见了都会害怕的。”
阮浓香不可置信着又悲笑道:“我怕蜘蛛?”
不错,她怕蜘蛛。
这两个字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只要听到,便会浑身发抖、心悸,然后开始进入疯狂的臆想。
无数次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但她无法冷静,她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却唯独这件事情做不到。
仅仅只是因为她害怕。
她也曾尝试着去克服这种害怕,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只要看到蜘蛛,她便会觉得那些恶心恐怖的生物爬满自己的身体,然后撕咬啃食自己的骨肉。
各种色彩鲜艳,各种花纹的蜘蛛,那柔软无骨的躯体在她脆弱的身体上爬着,一点点,慢慢将她杀死。
——每次尝试克服,她一定会想到这样的场景,然后她会开始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无一物之后,才会稍微平静一点儿,但马上又变得疯狂,开始尖叫。
紧接着,她便开始唾弃,开始自责,然后用随身揣的那把小刀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伤痕,这是她对自己懦弱的惩罚。
只要一天不将这恐惧克服,她便一天不会放过自己。
这秘密无人知晓,若被人知道,她只会招致别人的嘲笑,她也绝不愿被人嘲笑,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小时候很多次,她看见别人脸上稍稍不善的目光,就一定会断定那是别人对自己的鄙视,讥讽,每一次但凡自己做的事情不够好,不够极致,她也会陷入尴尬,然后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嘲笑她。
所以她是一个极尽追求完美的人,也是对自己极其残忍的人。
在她陷入那些所谓的尴尬、讥讽之后,她便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然后拿出那把刀,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下这些所谓屈辱的文字,这也是惩罚。
她是一个绝不肯放过自己的人。
二十多年来,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那些伤疤,虽然历经岁月,多少已结痂愈合,但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她这样的情况,还会不断给自己留下新的伤口。
可是今天这秘密就被人窥见。
——雪恨别。
但幸好,他只发现其一,并未发现她身上那些可怖又残忍的疤痕!
——若不是为了他身上的息花刀法,她一定不会委屈自己,跟着这男人在荒郊野岭日日艰难求生,更不会大晚上的出现一只大蜘蛛,让她最为耻辱的弱点暴露无遗。
只有伤害自己能够令她稍微平静一点儿,但她也绝对不能这么做,这是她的缺点!
为了完美……一个绝对完美的人是绝不会去伤害自己的身体的。
所以她正抱着膝盖在火堆前大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不时四下张望,以确定那样令她出丑的生物不会再出现。
她想叫出声,想哭出来,但她忍住,她控制自己必须忍住,绝不能在这男人面前出丑。雪恨别第一次看见阮浓香如此弱小无助的模样,她想,她现在一定非常需要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他想她一定很害怕被他看见这一幕。
他十分想给她腾出空间,但他却也万分担心这个女人。忽然间,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他走上前去,然后低下身拍了拍女人的后背,以示安慰。
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要跳起来,雪恨别将她紧紧抱住,抱在怀里。
他只感受到怀里的女人仍在不停地剧烈地颤抖,他从未见过她怕过什么事物,在他心里,这女人几乎是完美的。
他忽然有些许心疼,想出声安慰,然而最终所有安慰的言语都变成了温暖的怀抱,大掌轻拍着她的背,无声的安慰,这样就已足够。
她也只需要这些。
不知过去多久,怀里的人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她的呼吸不再像刚才那么急促,额头的惊汗顺着她双颊淌下,她的头发也已乱了。
阮浓香忽然挣开男人的怀抱,银光一闪,她竟已拔出剑指向雪恨别,道:“你发现了我的弱点,是不是觉得我矫情,是不是觉得我可笑,是不是想要嘲笑我、羞辱我?”
她的眼神写满怨恨,带着几分恐惧,也更加冰冷,她的嗓音也沙哑,任何人若看见这场景都不会认得出这是高傲完美的阮浓香。
此刻她就像一个已然疯魔的怪物,谁若见到,都只会想杀了她,都只会言语她,觉得她恶心。
雪恨别却道:“浓香,这不是你的弱点,我也并不会觉得你矫情,每个人都有他所畏惧的事物,我有,拔剑有,我们都有。”
阮浓香冷笑道:“你骗人!你表面上虽这么说,心里一定在想怎么把我这个丢人的东西甩了,一定在想怎么向外面揭我的短,在想怎么羞辱我!”
雪恨别看着阮浓香,哭笑不得,道:“浓香,我绝不会这么做。”
他的话沉稳而冷静,就像一个保证,但却比任何保证都更让人安心。
“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仰慕的人。我将死之时,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我几欲放弃自己,也是你在一旁激励我……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神,我欣赏你、爱慕你,又怎会去害你?”
他说着,已朝阮浓香走了过去。剑就对着他的胸口,只要再往前半步,这把剑就会插入他的身体,雪恨别却好似丝毫不在意一般,直挺挺地走了过去。
阮浓香惊慌道:“再往前,你会死!”
哪知雪恨别却是淡淡一笑,“但我只希望能够帮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