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桐回到家，洗漱之后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回想着林苏尧的话：肖雨桐，你可真没用。
他以前就经常说，肖雨桐，你可真没用。
曾经，他跟她的第一次交集，他就说，肖雨桐，你可真没用。
那时，刚从家乡来到成都、穿着土气陈旧的肖雨桐，无疑是奇怪的，与周围的城里同学格格不入，是整个班级的异类。
她面带菜色，样式老旧的衣服被洗的发白，套在发育不良的身体外晃荡。
她每天只吃两顿饭，早上一个馒头下白开水，中午去食堂吃一份最便宜的菜，晚饭时间，她就一个人在教室里学习。
她没有朋友。女同学围在一起，谈论明星，谈论时装，谈论旅游和国外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她只能静静听着，插不上一句话。
她在那些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晚自习结束只能回到仅有床和墙壁的宿舍，最熟悉的也只是半夜或清晨从被窝里透出打着手电苦读的光。
她就像一个隐形人一般，悄无声息地存在于班级中。
而班里的另一个异类，林苏尧则是当之无愧。他独来独往，对谁都是淡漠疏离。不爱说话，惜字如金。即使是老师问他问题，能用一个字回答的绝不用两个字。
可异类和异类也是不一样的，从林苏尧的穿着、气质能看出来，他家庭条件很好。而且他成绩拔尖，特别是理科，一直是年级前三。
在同学们眼中，他的冷淡就是高傲，无疑他有高傲的资本。
后来，肖雨桐在学校不远的一家餐厅里找了一份工作，每个周末和寒暑假，她都要去餐厅后厨洗碗打杂，她更忙碌了，走路都是用跑的。
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甚至想，就这样熬到高中毕业也挺好的。
直到有一天，她打工的餐厅发了工资，她将几张薄薄的钞票揣进裤兜，刚走到巷子口，就被三个同年级其他班的同学拦住了，问她“借”点钱。
这是她的生活费，还要分出一小部分，攒下将来上大学的钱。
她惊慌失措地往后退，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那三个同学围上来，她倔强地捂紧口袋。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有人掰开她的手，搜走了她兜里全部的钱。
打她的男生说：“刚才那一巴掌是教你学乖的。以后每个月领到钱就交上来，否则有你好看。”
“把钱还给她。”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绝望中的肖雨桐抬起头，就见林苏尧抱臂站在那里。
他们之间从没有交集，她只知道他叫林苏尧，成绩很好，性格很冷傲，独来独往，是很多女生暗恋的对象，也是她们宿舍的女生卧谈会的主题。
看着那三个男生不服气的样子，林苏尧又说：“我说，把钱还给她。”
那三个男生朝他走去，仗着自己人多，动起手来。
结果就是林苏尧那张英俊的脸被打伤，而那三个男生都被打趴下。
林苏尧拿回了肖雨桐的钱，擦掉嘴角的血迹，又拽起一个男生问：“刚才就是你打人？”
他朝她招手：“过来，把那一巴掌打回来。”
见她没反应，他又一次下命令：“快过来！”
她被吓得浑身发抖，手脚都不听使唤，只能靠着墙壁不住地摇头。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肖雨桐，你个怂包，你可真没用！”说完一巴掌扇到那男生脸上，吼了一声“滚”，三个男生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他再没说什么，从地上捡起外套，就朝学校走去。肖雨桐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也回了学校。
可是没过几天，肖雨桐就看见林苏尧的座位空了，一周都没来上课，听其他同学说林苏尧和人打架了。
等林苏尧再出现在教室的时候，脑袋上缠着纱布，走路一瘸一拐的，被同学用异样的眼神行注目礼，他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同学问起为什么打架，他只说骑车时和几个小混混撞了一下，双方都火爆，就动了手。
肖雨桐好不容易等到课间教室里人少的时候，来到林苏尧座位上，轻轻说：“是那天那些人吗？真对不起……”
林苏尧有些不耐烦：“不是，瞎道什么歉呢！”
又见肖雨桐垂着头，他有些不忍，说：“我可没吃亏，我一个人打五个，他们个个比我伤得重。”那得意的神情，好像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
这次事件闹得挺大，那五个学生家长闹到学校，非要学校开除林苏尧，那时林苏尧的舅舅在政界算是比较有影响力的人，学校两头为难。后来林苏尧家里花了些钱，搞定了那五个同学的家长，他们不再追究了。
林苏尧平时的表现挺好，班主任杨老师对他青眼有加，杨老师也帮他说情，学校领导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虽然林苏尧不承认打架是为肖雨桐打抱不平而惹祸上身，但肖雨桐很清楚肯定是这样。
晚自习时她请了假，在超市选来选去，选了一罐奶粉，差不多花了她十天的生活费。
她不敢把奶粉提进教室，只好包好了藏在宿舍床下。
晚自习放学后，林苏尧先出了教室，肖雨桐小跑着追上他，小声说：“你到操场等我一下。”说完就跑开了。
林苏尧迟疑了一下，还是来到操场的篮球架下。
肖雨桐跑过来，气喘吁吁，怀里抱着那罐用报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奶粉。
林苏尧看到她奇怪的样子，疑惑地问：“你干什么？”
“你喝这个，增加营养，身上的伤好得快。”说完就把奶粉往林苏尧怀里一塞，生怕被拒绝似的，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掉了。似乎她塞过去的是一个点燃了引信的炸药包。
林苏尧自然没有办法再把奶粉还回去，其实同学一年多以来，他对她仅限于知道她的名字，那次出手相助不过是看不惯男生欺负女同学，换成其他任何人他都会出手的。
而她，竟然傻乎乎地送他奶粉。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林苏尧注意到了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同学，衣着朴素，很少说话，总是匆匆地来上课，又匆匆出校门。后来跟踪她才知道她在餐厅打工，林苏尧便找到杨老师，建议帮她申请贫困生补助。
杨老师把肖雨桐叫到办公室里，让她填申请补助的表格，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肖雨桐拒绝了。
林苏尧在放学路上堵住肖雨桐，问她为什么拒绝申请补助，要知道申请一个名额有多么不容易。
肖雨桐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小声说：“我不需要。”
林苏尧有些急切：“你为什么不需要？你去餐厅打工，我都看见了。还有你每次都最后去食堂吃饭，吃得最差，就是想省点钱。你的鞋破了，补了接着穿……”
少年一片赤诚的心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孩，可他却无心中伤害了这个少女的自尊心。
肖雨桐脸涨得通红，后退几步，仿佛想把那双补过的鞋子藏起来。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我不需要你们可怜。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吃什么跟你有关系吗？我穿什么跟你有关系吗？你吃饱了撑的！”吼完了，她转身跑开了。
林苏尧被吼蒙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之前还一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样子，突然像只炸毛的公鸡。他冲着她的背影恶声恶气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拉倒！”
周五下午大扫除，肖雨桐一组的六个人被分配去扫小花园，小花园里有几个花台，还有几张乒乓球桌。面积不太大，却比较难清扫，地上有落叶，还有各种小食品的包装纸。
林苏尧去给老师送班上的习题集，从老师的办公室下来，经过小花园，看到肖雨桐一个人在那扫落叶，其他几个人都躲在花台后面闲聊。
林苏尧非常气愤，正想上前去斥责那些偷懒又欺负人的同学，想起肖雨桐那不识好歹的样子，便忍住了。
回到教室坐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从窗户向小花园里张望，肖雨桐已经把垃圾装进了一个小斗车，接着要把小斗车推到操场外面的垃圾处理处站倒掉。
小斗车似乎很重，肖雨桐用力地握着把手，身体前倾，吃力地推着车。
因为斗车在前面，肖雨桐在后面，所有没注意到路上有个不大的陷坑，斗车轮子卡在里面，她用力往前推，不行，往后拉，还是出不来，急的她额上冒出了汗珠。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斗车右边的把手，一用力，斗车出来了。
肖雨桐一抬头，是林苏尧。
肖雨桐往左边让了让，自己握紧斗车左边把手。两人推着车往垃圾处理站推去。
肖雨桐低着头，走到半路，她小声说：“谢谢。”
林苏尧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倒了垃圾，林苏尧实在没忍住，批评她说：“你怎么能一个人做所有的事？他们这是偷奸耍滑、欺软怕硬，你这是在纵容他们，知道吗？”
肖雨桐小声说：“这些事又不难，我一个人也可以。”
林苏尧简直无语，丢下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气呼呼地快步走了。
大扫除结束就是晚饭，同学们都去食堂了，肖雨桐拿出水杯，喝完一杯水，就翻开英语书开始背单词。林苏尧在走道里看着教室里那个孤独且倔强的背影，内心突然升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第二天中午，林苏尧在食堂打了两份红烧排骨，然后就一直坐在饭盒面前等着。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肖雨桐来了，她打了一个青菜豆腐，坐在角落大口吃着。
林苏尧端着饭盒坐到她对面，开始吃饭。他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皱着眉头说：“这个排骨怎么有个怪味？这东西也能吃？只能倒掉。”
肖雨桐实在看不惯他这副德行，不识人间疾苦，好端端的排骨大家都能吃，就他说有怪味。
她忍不住气愤地责备他：“你要不要那么浪费！真该把你送到贫困山区体验几年。”
林苏尧没好气地说：“这排骨真的有股怪味。”
肖雨桐不再理他，低下头吃饭。
“不信你吃一个看看！”林苏尧蛮横地把碗里的排骨夹到她碗里。
肖雨桐不相信他说的话，夹起一个排骨放进嘴里，她用力地嚼了嚼，只尝到排骨浓郁的肉香味。
“根本就没有怪味。”她看着林苏尧说。
“那好， 你把这些都吃了，我反正是吃不下。”林苏尧把碗往她面前一推。
她忽然迟疑了，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肖雨桐把他的碗推回去，低着头说：“吃不吃随便你。林苏尧，我再说一次，我吃什么都跟你没关系。”然后拿起饭盒起身走了。
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食堂的大门后，他狠狠地把一盒子饭全倒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上午课间，肖雨桐拿出下节课要上的语文书，打开就看到书里夹了钱，是三张一百元的。肖雨桐愣了神，她昨天在餐厅领的工资三百元，买了一百五十的饭票，存了一百元，剩下五十元应急。那五十元现在还在兜里呢，这三百元肯定不是自己的。
她想了想，把那三张纸币放进衣兜里。整整一节课，老师讲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她不时用手摸摸衣兜，仿佛让她不安的不是三张纸币，而是三块硌的她生疼的石头。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肖雨桐走到林苏尧的座位上，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林苏尧跟着肖雨桐来到走道的尽头，肖雨桐把三百元递过去。
“你干什么？”林苏尧没有接，双手仍然插在裤兜里。
“是我应该问你，你想要干什么？”
“你有病吧？莫名其妙！”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需要谁可怜我，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你凭什么说这东西是我的？”
肖雨桐不再开口，伸出去的手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在走道放风的同学纷纷朝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肖雨桐上前一步，把钱要硬塞进林苏尧口袋里。
林苏尧挥手一挡，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无聊！”转身进了教室。
肖雨桐捏着没送回去的三百元，就像捏了一块烫手的火炭。
“苏尧哥是好意，你不该这么不识好歹。”一个女生在旁边说。
肖雨桐回头，这个女生她见过，叫陆筱安，跟林苏尧的家住得挺近，经常跟在林苏尧身后。
陆筱安接着说：“苏尧哥就是太善良了，最见不得别人可怜。你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陆筱安走了，肖雨桐呆立在原地，紧咬着下唇，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脸色更苍白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可她宁愿在一个陌生人那里谦恭地接受好意，也不可以在他面前展露出她的卑怯。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愿去想，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样不可以。
上课铃响了，是杨老师的数学课。
肖雨桐把钱交给了杨老师，说是在教室里捡到的。
杨老师表扬了肖雨桐拾金不昧的精神，又在班里询问是谁丢的钱，没人承认自己丢了钱。
杨老师只好说，丢钱的同学事后想起可以到他那里领回，如果无人领取，钱将充作班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