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樗休养的这段日子里,一直都是由李心庆担任照顾她的角色。
本来一个囚犯受了伤也只能在牢中休养,但偏偏謝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规例,若是传出去,只怕大人的名声受损。内心虽是明白这一切都不太妥当,但是医者父母心,而且她也替狱中的更迭出了一分力。李心庆叹了叹气,还是拎起药盒前往穆樗所在的房间。
临到门口时,李心庆听到门后发出一声深沉的破碎声,迅速打开门便看见穆樗倒在地上,旁边一地茶杯碎片,脸上都是难为情。她扶穆樗上床后,便替她打理伤口。
「往后想喝水的话,便命他人去做吧。要不然身上的药都白铺了。」
穆樗只道了声谢,便没再说话,自知没有娇贵的资格,才不嚷不闹,不争,不闹,不给他人麻烦,毫无官家小姐的娇气。如此作风,着实让她佩服。
李心庆嘴唇翕动,也没再说别的,只默默清理着她的伤口,愈合的情况很理想,但往后,这些伤疤应是不会消退。
手臂一圈圈地缠上白布,刚盖上的布很快又渗出星星血踄,能露出的肌肤不出四成,而穆樗单是眉头紧皱着,连半点哼声也没有。
处理得七七八八后,李心庆拿起笔,准备了一小盆血水,往穆樗身上划着,画出密密麻麻的小圆点。
「这些小圆点你现在是擦不掉的,等往后你破身时便没了,就像朱砂痣一样。这些都是保你平安的东西,本以为凭你的才智,能避开其他人的祸害,没想到......」
穆樗眼睛突然灼灼地望向李心庆,发急起来:「你说这些红点是你画的?」
李心庆没注意她的情绪,仍专心地点着,解释道:「嗯。可能你也不晓得,红点仍是梅毒的病征之一,只有交合才会传染。我现在替你画上,是让狱卒自觉地避开你,免得被人侵犯。」李心庆不常替别人画上小红点,皆因数目太多便没人相信,所以她只替那些没有能力自保的画上,保她们身心洁净。穆樗虽聪慧,但难免有一天被陈念看上,到时候红点便可保她清白。她既为謝大人效劳,李心庆也乐意向她释出善意。
「木子言!你也曾对木子言画过,对吗?」穆樗抓住她的手臂,恳切地想知道答案。
「嗯。她已经傻了,是非黑白都分不太清,难免被人占便宜......」李心庆想起木子言傻傻的模样,总是带着无辜的笑容,内心一阵空虚和无奈。最后她还是走了。
话音未落,穆樗便突然落下泪来——「甚至最后也是吃亏的话,也得让那些人吃回头,两败俱伤也好......」自己说的一句浮现心头。
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那把刀片,是她给的。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是她在狱中学会道理。
李心庆知道木子言的性子,才给她画上红点,比任何一个女囚犯都要用心。因为她知道,这些红点便是保护她的工具。
然而,穆樗却误会了。
以为自己一直往光明路走,却没察觉路上留下的阴影,巨大得蚕食自己的背影。
那些落在后头的尸体,渡活她过河。再回头,已是消沉河底的瘀泥和尸体。莫姑初,木子言,她们的死与伤,虽不是她一手造成,但穆樗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自入狱的第一天,她的不再干净过。洗也好,刷也好,她始终觉得上面糊了一点看不透的东西,浑身不对劲又无可莫何。
她敢说一句她不曾利用过她们吗?
「穆樗你没事吧?」李心庆问道,她那滴泪灼伤她的皮肤。
「不用画,我已经脏了,再画也是无补于是。」穆樗眼神空洞地嗫喃,「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们......我自以为是为她们好,可她们都上了我的当......」
她不过是一个利用别人来逹到自己的目的,阮姨娘是,木子言亦然。
穆樗狠狠擦拭手上的红点,又红又肿,连伤口都开始漫出血水。
李心庆喊道:「快住手!你疯了吗?」
「怎么擦不掉?怎么都擦不掉?」穆樗带着哭腔喊道,「怎么都擦不掉......为什么......为什么......」
「你!」李心庆厉声喝道,捉住穆樗乱动的手,「我和郑大夫救了你的命,可不是让你糟蹋自己!」
穆樗失了控地嘶喊道:「我害了这么多人,你们又何必救我?又何必救我......」若是她不曾教木子言用刀片,她便不会死。若是她不曾伤害姨娘,她便不会疯。一切一切都是因她所起。只有手上的痛楚,才悄悄安抚到她。她们死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疼?又或者痛上万倍?
李心庆站起身,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噎得眼圈都红了,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质问道:
「我既救了你也能杀了你!你知道用在你身上的药在外面能救多少百姓?若现在死了,对得起他们吗?要是你想死,拜托你早点说,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这是害了这么多的人,你我才要在这世间赎罪!你知道我手里有多少条人命吗?足足八条!身为大夫,我却只能眼睁睁看她们死在我眼前,那我是不是要随她们一同去死呢?」
「但死了又有什么用?在阎罗王面前跪她们吗?得到她们的饶恕吗?不是!那只是你懦弱的想法。她们想要的从不是我们的道歉,而是想我们亲自送他们到地狱里去。」
「既然她们死于非命,怎能让那些人寿终正寝?」
穆樗瞄向那碗药,隔着几里之外都嗅闻到苦味,但她却面无表情一一喝尽。
再苦的药她都能喝下,再苦的命她也能熬过。
那一夜,穆樗跪在床前,也想了很多。
一杯热酒落地,以祭上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