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刑具映着寒光,打在他的脸上,那人的面容显得更加凌厉。
刑室里,坐在椅上的人,不怒自威命道:
「将带穆樗来到我面前——」
穆樗被强拉强拖带到刑室,原以为又是谢飌请她出来对奕,但往日狱吏的手脚不会这么粗暴,勒得她的手膀发疼。
她试着问清状况,可其中一狱卒只口念念地道,什么该还都要还,迟早都得对上,还叫她好自为之。
一切都奇怪得很。
走向的路亦不同,那是她从未进过的地方,亦比牢室更加幽静,没有人气。她还留意到门边的地面比牢狱的色度暗三度,黑黑实实,像是被......血掺入过似的......门上头也有好数个浅浅的血印。
里面是什么地方?穆樗记得,囚犯痛苦悲鸣的声音便是从这边传出。穆樗不由得竖起寒毛来,难道是陈念想要对付她?对她处以私刑?难不成他发现木子言突然袭击他是自己的缘故。
正当她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陈念时,狱卒推开门那刻,出现在穆樗面前的却是一副陌生的脸孔。
「将军,人带到了。」狱卒怯怯道,便马上退后。
坐上的人年纪落在二十五岁上下,皮肤致黑,容貌端正,一身军领气息。虽生得俊俏,但双目凌厉得不敢对望。两边眉目的眉心偏右断开,穆樗蓦然崩出一个想法,断眉是因被刀横开的。
他是谁?但穆樗没有思考太久,他脸上的怒容和探究,她陡然明白到,他......
便是岑子珀的兄长——岑子安。
那个被她「杀死」的岑子珀的哥哥......
衙丁谁不认识他?他可是士兵的梦——十二岁便到边境守城,以一人之力挡十人之攻,一战成名。如是这,岑子安便成了岑家的骄傲和主心骨,为宋保护边陲一带。如今边境的传说竟亲临牢狱,活生生的大人物。今日岑将军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没有人敢拦他,偏生陈狱长和田友由亦不在,更是没了主心骨,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听着他的命令。
狱吏的眼神既好奇又带着一丝的畏惊,毕竟现时岑将军的脸上明显刻着生人勿近的神情。急冲冲准备好的茶水,亦只敢放在桌上,没敢领功。以往发生豆大的事,狱吏都能讨论一番,窃窃私语。但现在没人敢交头接耳,生怕被岑将军的眼神盯上。
明明在场的狱卒的年纪都比他大,但岑子安的气息却是无人能比,一行狱卒站在他身后。
这番喊她来,定不会喊她一同吃茶。穆樗余光之中,瞧见左右两边的发着寒光的刑具,将她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中。
「将罪女绑起。」岑子安托着头道,似是十分厌烦。
身后的狱卒动作快速,穆樗就这样木木然地捆绑在木桩之上,两只手张开,只有脚尖稍稍触到地面,几乎处于悬空状态。
「全部人给我退出去。」岑子安的声音扬起之时,所有狱卒逼不及待退出去,谁也不想处于这么压迫的空间里。临走前,薛明程不安地瞟她一眼,田友由见状马上拉他走。
他们声音很轻,但刑具室的穆樗和岑子安都听得一清二楚。
「女娃这么小的一只,怎么受得了......」
「福祸由人......薛老头你还是别管了......你要是担心,多准备准备些膏药......」
直至急促的脚步声消没,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呼吸声。
「连老男人都能勾搭上......看来,你勾 引男人的功力到了这,还是丝毫不变......」岑子安一边翻揭她的案宗,轻蔑地撇了一下唇。连狱卒都为她担心起来,确实好手段。
穆樗一直都在看他,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但看在岑子安的眼里,却变成勾 引他的证据,不得不说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在哪,一双黑白分明而清烔的眼眸确实很美。但她别忘了,在边陲有多少女人和奸细想爬他的床、脱个清光,他也能毫不眨眼地一一杀掉。
更何况她的身份是杀死他弟的人——这个女人,非死不可。
但死对她来说,未免太便宜她......
一本案宗突然摔在穆樗的额角,只听她闷哼一声,血流进她的嘴里,浓重的铁锈味。
穆樗完全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源自她身体的血液一滴滴地流失,没入泥土中,像是花一样地绽开。当初审议庭不见岑家人,她还以为岑子珀与她一样,一样的不被重视。
没想到他的哥哥来了,亲自为他出气。
真好......有人护着的感觉真好......岑子珀,虽然我不认识你,也没有见过你,但我肯定你有一个好哥哥......站在议庭中央,她也肖想过,父亲会说出真相,阮姨娘会带她离开,大姐会保护她......但到最后,人群中没有他她她,远远撇见那位传讯给穆府的底下......可笑得很,是怕她死不掉吗?
岑子珀死后有家人为他伸冤,但她只有迫她送死的家人。
然而,她额上的血并未能平息到岑子安的怒气。
岑子安看着她的眼底透出悲伤,心里越发不耐烦,这般可怜的姿态是作给谁看?
「这只是开头......」岑子安眼底的痛楚和怒涛渐渐汹涌如潮,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左边是石斧,右边是鞭子,左下是夹子,上面仍黏着血肉,有多少人曾亡命于此?穆樗的脑海里已幻想起刑具用在自己身上的模样,不死也至少褪一层皮。
「选一个吧。」
穆樗发现岑子安每一个都是命令式,果然是位居将领多年的人物。
再这么下去,非死即残,她得出动出击。
「岑将军,若是我不选呢?」穆樗反问道,正脸迎向他的目光。
「哦?你知道我是谁?」岑子安的面目却看不出惊喜,反而更阴霾,「那你可知你杀害的何人?」
「没有人。」穆樗如实答道。
岑子安听后,只觉眼前受制于他的人可笑得很,死到临头仍在嘴硬。
他轻蔑地笑了笑,轻轻抚上长满刺的鞭条,问:「你知道为什么这条鞭子没有血、没有肉块吗?」
一个勾刺毫不留情地划开他的指头,但他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满意的神情,嘴角勾起诧异的笑容。
穆樗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她多多少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那鞭子怕是让受刑人最痛苦的那一种,亦是最容易致死的吧。受刑太多都是些奸细,之所以没用在他们身上,是因为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套套话。但她对岑子安而言,只是一个该死之人。
「将军若是把我打死,怕是往后都没有人知道你弟弟死的真相。」穆樗道。
「真相?」岑子安缓缓抽出鞭子,用力晃了晃,在空中响起响亮的一声,「我弟污辱你你才迫不得已要杀掉他的真相吗?」案宗他看了无数遍,里面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女人竟污蔑一个死人、他的弟弟!
罪该万死!
「那只是权宜之计......真正杀害你弟的是另有其人!」穆樗坦白道,「那个人便是......」
「另有其人?」岑子安问道。「那么我该找谁报这个仇呢?」
「判决书已下,你以为还能诡辩吗?穆樗这名不是你,还能是别人的名吗?」岑子安吆喝道。
穆樗张口欲言,但听到「穆樗」这名时,她的名本就带着一个「穆」字,遂瞳孔一震。她的命运始终与穆府绑在一起。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看着岑子安凌厉的眼光,凭他的能力身份想杀掉穆皓不难,但阮姨娘的生死都握在穆皓身上。穆皓若死了,无后代的穆府必定颠覆上下,而阮姨娘亦难逃一死。
话音未落,岑子安一记鞭子倏然抽在她身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声。
岑子安拿着两手指粗的红鞭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挥向穆樗,衣衫如同红花一般灿开,深沉如烈火,徐徐烧灼整件衣衫,血痕如斑,红艳而绝望。
「死罪可免,活罪难挠!」
「好一个官家妖女!杀我兄弟在前,辱我兄弟在后。你还有什么好辨解!」
岑子安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她,却完全止不了心中的恨意,力度越来越大,青筋都清晰可见。
父亲本已伏病在床,后闻二弟被杀一事,已气绝身亡,岑家上下都为父亲的白事而张罗,忙得头昏脑花。而他守在边域外,收得闻讯时已过半月,待他处理好那边政务和职司也过了一星期,途中又收到父亲气绝的死讯,从颖昌府转至赶去郑州,连马也跑死了三匹。
若然不是家无主心骨,没有岑家人从旁听讯,又岂容她轻易脱过斩首之刑?
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 妇,岑子安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偏生她生得一副良家妇女的面貌,心中更为不忿。这样的人竟然能勾 引他弟兄?念头陡然出现,但怒气上心,刚才的念头又消散。
多日的劳累和失去弟兄的痛苦让他蒙蔽了眼睛,只觉眼前的女人是个装成良家妇人的贱 人,越发不顺眼。
要知道,他在军营除了学会行军打仗,更精通审查奸细。浸了盐水的刺鞭,落在哪一处、多大力度、多少次......才是最痛又最漫长......
虽然他来得急,没有事先浸盐水,但对付这女人绰绰有余。
「你可知罪——」岑子安停下来,最后一次大声问道。
等来的却是无声无息,血滴答滴答地荡然着,
穆樗的不答不回,让岑子安每一句责问像是打到棉花堆上似的,鼻子哼出一声,脸色越发阴沉。
穆樗听到话里情绪逐渐激动的对方,即使明白他的心情,却又无能为力。岑子安这样,实在无可厚非。对这一部分,她亦身同感受,倘若她的阮姨娘被人害死,她亦会不受控的报复吧。所以她才拼尽一切,让阮姨娘在最后的时日过得好一点,也算是对她的赔偿。不知姨娘她在别府过得好吗?她知道古丽莹的腿脚不利索,冬天更甚,这段时间应该不会骚扰姨娘。
她若安好,自己怎么样也无所谓了。
既然她是代穆皓进来的人,穆皓犯过的罪自是落在她身上,一一承受。
穆樗辨解的声音停了,更多的是喘息残喘。她觉得自己的意志逐渐消散,浑身热辣辣的疼。有一鞭打在她的额上,一股从骨子渗出的痛楚浸淫全身,很快她的视线也被模糊,岑子安怒得胀红的脸、脚下的暗血......她慢慢地看不清......
她疲惫地阖上眼,既然看不清就不要看了。
血液流进她的嘴里,那是一种甜得发腻又带浓重的铁屑味。
这就是传闻中苦中带着甜的滋味吗?
先前她听过女囚说,当人到绝境时,身体会欺骗人,尽量让人死于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