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尤其上年岁的老人,养娃就像养猪。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健康,但从猪身上,他们学到了,胖胖的,肉厚实,那就算健康。
胖猪才不会生病。
她抱过沉檀来,又去准备各项事物。
沉檀看她一会儿点蜡烛,一会儿又在一大把米谷里挑米粒,看不懂她要做什么,便去到外祖父身边。
“你们在干啥子?”沉檀看着那香上明明灭灭的火点儿,像是夏夜里天上的星星。
只是天上的星星不会把天空点着,但香上的火点儿,会把那样长长的线香,烧到枯竭。
“细娃儿,来作揖。”外祖父叫沉檀向祖宗行礼。
“作揖?给哪个?”沉檀知道什么叫作揖,就是双手合拢放胸前,弯腰拜三拜。
国人对于数字很有讲究。
三,在传统文化中,往往代表吉利,譬如三阳开泰,譬如三多九如。
而在宗教礼仪中,三又格外重要。
行礼有三让、三揖,服丧要三年……
所以偶尔遇到要作揖时,若沉檀或者吴放龙,偷工减料,少一个,或是故意多一个,外祖父都会提醒他们。
无关封建迷信,只是习俗。
“不是教过你嘛,给祖宗作揖啊。”吴家祖宗那么多,外祖父哪能一口气全给她介绍。
“祖宗在哪里啊?”小孩子做事就喜欢问个没完。
还好外祖父也不嫌她烦,但也不说那么细,只讲在天上。
沉檀不理解,为什么要给在天上的人作揖,但她还是按外祖父说的,老老实实弯腰拜了三拜。
“你方才让祖宗保佑你啥子了哇?”老妇人整理好东西,过来问沉檀。
“啥子?”沉檀不明白她的问话。
“我问你,你刚才作揖,问祖宗要啥子了?”老妇人脾气不如外祖父好,重复说话时,嗓门就不自觉提高。
“我啥子都没要啊。”沉檀不明白大人的逻辑,一定是有要求的时候,才会作揖行礼吗?
“这妹娃儿囊个哈戳戳(方言,傻瓜的意思)哩?”老妇人对外祖父笑着说。
沉檀听得懂这句,知道是骂人的,她当即骂回去:“你才哈戳戳!”
在家里人人都让着她,她又算不得这边族谱上的人,所以她既不知礼数,也没人要求她知礼数。
人人心里都门儿清,这是个没有爹娘教养的野娃娃。
谁生来都有爹妈,很少会有人同没爹妈的孩子计较。
老妇人便是。
她看沉檀,就像在看自己家的外孙。
父母出去打工,他们老两口又不很有功夫看管孩子,谢大娃天天疯玩,谢二娃有点痴傻,都没有办法。
“她还小,她还小……”外祖父其实听了老妇人这话很不高兴,不管什么样的家长,都觉得,自家孩子不好,只能自己说。
我来说叫谦虚,你来说,这叫不知礼。
不过外祖父不高兴时,也会尽量保持和善,不会立即翻脸。
人和人相处,大多这样。
“也是,细娃儿小看不出来,大了开了智就好了,就好了……”老妇人嘴里念着话,把沉檀牵了过去。
沉檀想问这老妇人要做什么,但他看看外祖父,见外祖父跟她们一起往堂屋门槛处走去,她便放了心。
不管怎么,有熟悉的大人在场,孩子都是不会如何慌张的。
老妇人一直把她牵到先前摆弄米粒的地方,而后外祖父就把沉檀抱起来,在竹椅上坐下。
沉檀自从会走路后,不管春夏秋冬,她总是慢慢地跟在大人身后走,已经很久不曾有人抱过她。
外祖父把沉檀抱着,让沉檀坐在膝上,沉檀转头看他,他面无表情,似乎在思索什么,心神不在此处。
老妇人捻来一颗滚圆的米,沉檀从未见过那样圆的米粒,像绿豆一般。
不知浸水后煮成饭,还会不会是这样圆。
老妇人把米粒放在沉檀耳垂正中的位置,开始用力搓米,挤压耳朵里的软肉。
外祖父没有说话,沉檀便不敢动作,只由她摆布。
她一边挤着耳垂,一边对外祖父道:“这孩子耳垂不大,但耳朵上肉不少,以后是个享福的命。”
外祖父听了这话,不得不笑着点头应好。
其实他实在不懂女人,好好的耳朵,非要扎两个孔做什么?
外祖母许多想法都同他有区别,从前她不曾病时,他还能与她争执争执。
如今她病了,莫说只是给沉檀穿耳洞这种小事,便是要他上山打虎,他 想,也是要去的。
只是可怜沉檀受苦。
这样小的娃娃,要受那红针穿耳之痛。
开始沉檀还觉得可以接受,虽然耳朵有些痛,但小孩子对疼痛一事,知道的还不那么清晰。
可随着时间推移,耳朵肉全被挤压到四周,中间皮越来越薄,发红发烫,沉檀忍受不住了,她有些焦躁不安地看了看外祖父。
外祖父却不敢正眼瞧她,他的目光一直瞧向堂屋外。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老妇人嘴里安慰着,手却不停,非要把那肉乎乎地耳朵,磨作薄薄一层。
等老妇人终于松手,沉檀松了口气,全不知,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沉檀瞧着那老妇人把米粒仔细放好在一旁,而后拿起一根绣花针,放在蜡烛上,由火来灼烧。
针本是银白色,渐渐被火烧得通红。
沉檀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针烧得通红,但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似乎为了证实沉檀本能的正确,那烧红的针,被老妇人拿在手里,动作迅疾地向她刺来。
那样鲜红的绣花针,沉檀从未见过,它针尖仍是锋利的,但红的几乎看不出样子,只在沉檀眼里红做一团。
离了蜡烛,红色被风一吹,又有些发白,白也是骇人的白。
沉檀光远远看着,就觉得滚烫,都能想象它落到肌肤上,把肌肤烫的皮焦肉糊的样子。
老妇人面上带着慈爱地笑,但沉檀就觉得她笑得邪恶。
像葫芦娃里的蛇精,她是要来吃人的。
等老妇人一手拿针,一手拉住她耳朵时,沉檀确信,他们确实要害了自己。
“呜——哇——”
带着害怕,带着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恐惧,伤心,难过,沉檀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