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师父还有一样东西,曾托她去做,幸好当初她没有意气用事把它摔破,还一直随身带着。起码走之前,能为师父作最后一件事……
起初穆樗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但随着话,声音越来越轻,如浮云般飘渺,穆樗极力分辨他说的内容,也只听到如蚊蝇般的嘤嘤声,还陪随两声咳。穆樗知道,她快要挺不下去了。她看着莫姑初的身形,单薄得连小一号的的囚衣也不合身,唯独腹胀得奇怪,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今天,她还担心着莫姑初会教训她,但现在她已站不起来了,瘫软在床上,静待死亡。囚室中弥漫阴寒,所有囚犯冷得颤颤发抖,尤其莫姑初最甚。但她不是因为冷,而是发着高烧,烧得昏昏沉沉,但身体仍不自觉的颤栗着。
就像她母亲生病时的模样……母亲生病时才像个正常人,像个正常人般嘟嚷着她的名,兼带着喊着不清不楚的话……
穆樗兀自看得出神,连莫姑初喊她也不自知。
「穆樗……咳,穆樗……你过来些……咳咳……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莫姑初虚弱地喊着她。
这时莫姑初的脸上出现一丝红霞,但穆樗的心却一沉,深知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的意味。穆樗怔了怔,极力忽视眼里消现的模糊,缓缓走近些,耳边贴她的嘴巴,道:「我都在听……」
莫姑初又说:「穆樗,你可以替我将这块玉佩找回主人吗?寺庙自建成以来,便有一个传统,但凡成尼姑,必先与一个牢狱犯人在牢中见面,劝导她们……这块玉佩是当年一个囚犯何明月给她的,然后师父托付给我,待我日后与囚犯会面时,找回那个主人。可惜我没做到尼姑,却又来到牢狱中。这是我当尼姑承下的责,也该了断……可我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另外那半块就在禁闭室里,你替我还给那个人。可不可以?」
莫姑初说话时,一阵心酸,纵然师父不再认她,但她心中,师父依然是她的师父,永远都是。她已经令师父失望了一次,怎可再让她失望多一回呢?这玉佩是师父交给她的任务,无论如何,她都想完成它。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块玉佩还是落在牢狱里。幸好……这或许是她最后能为师父做的事。
莫姑初勉力地拉住她的手,把半块玉佩搪塞给穆樗,说出最后一句话:「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
她的声音轻飘而生去生机,断断续续,最终还是断了。莫姑初的头微微侧过去一边,微张干裂的嘴唇,舒展开的眉头,手心的温度变得更冷。
人,就这样没了。
一个会为她的罪孽而唱诵的人,为了她让得到佛祖原谅;一个会在灶房帮助手忙脚乱的她的人;一个不善言谈却心善的女孩。
莫姑初的年纪比她还小,却比她走得更早。
穆樗生出一种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同样是被人冤枉,她是被她的爱人,而她则是家人。穆樗没有呼喊她,默默地替她抺去额上的细汗,似乎这么她会舒服一点。
没过多久,背后来了一个人,是狱中的女狱医,叫李心庆。
李心庆开口道:「她死了。」眼中看不出悲喜。
穆樗握着渐消温度的手,不答不应,好像没听见李心庆的声音。
「知道她为何而死吗?」李心庆木无表情地看着陷入悲恸的穆樗,不待她回答,自顾自地向下说,「他们将锯末和水混合在一起,强行灌到她的肚子里,锯末难以消化便会腹胀,最后疼痛难忍至死。」
「他们是谁?陈念?田友由?还是其他人?」穆樗声音哑然问道。
「不知道。」
穆樗猛然一下站起,捉住她的衣领,一声又一声地质问:「怎可能不知道!你身为狱医,怎可能不知道?」
「擦干你的眼泪吧。」李心庆望着她,并没有急于推开她的手,淡定地道。「哭、喊、所有一切的情绪在狱中都无补于是。」她现在看来好像并不为莫姑初的死而伤心,而是她早已知晓她会死——前数天,她便发现莫姑初开始吃不下,肚子胀胀的,状况和之前好数名女囚一模一样。当时她便知道他们又再次将锯末放在水里,逼莫姑初喝下。但是这又如何,她既不能开劏腹膛取出来,又不能指证他们动用私刑。
在狱中,「不小心」吃到锯末不过是件常事。
她私底下找过莫姑初,她告欣自己,她之所以被盯上,是因为她唱诵的声音太大,扰了他们的休息。
莫姑初就是因为这个荒谬的理由而死的。
荒谬至极,却无能为力。
「我也曾妄想找出他们,但你发现每个人都是时,便会无能为力。这里犹如一潭浑水,一杯墨水是不可能因一滴清水而变得清净。现在要做的是便是重新换水。」李心庆道,「你的打算,我都清楚亦不打算阻止。我虽不知大人为何拉你入局,但既然你已答应了謝大人,我希望你能全力以赴。这件事系涉的不止你一人,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即使你最后什么也做不到,毕竟开头我就不指望你能做到什么,但衷心地希望你不要阻挠大人的计划。否则,死的人不止莫姑初这人。」
李心庆贴近她的耳边道,低声地警告她:「她们不是你逃狱的工具。」
李心庆命小牢子将莫姑初的尸体带走,望着失了魂的穆樗,道:「想清楚我的话。」
穆樗握着玉佩,脑海一直被李心庆的声音所充斥——
「死的人不止莫姑初这人……」
「但既然你已答应了謝大人,我希望你能全力以赴……」
「一潭浑水,一杯墨水是不可能因一滴清水而变得清净……」
「她们不是你逃狱的工具……」
一字一句犹如雨水般散落,而她彷佛站在空旷无一物的地方,一滴滴打在她的身上,冷却深刻。时间越长,她越是不躲避,滂沱大雨中,她的天空陡然响起一个雷声,一个闪电将她重重一掼。
她想起那杯掺合锯末的水便是郭方升送上的,而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可能在打牌、可能在虐打着其他囚犯……
穆樗的手心越收越紧,被其戳得出血也不自知。看向已人去床空的位置,她的心好像也少了一块。
她只想问一句——她们虽是囚犯,但他们有何资格取去她们的性命?
她们一直为了生而这么努力,他们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
要是她早点除去郭方升这些人,莫姑初是不是就不会死呢?
穆樗一念及此,她立马着擦干眼泪,踏着沉重的脚步——那一刻开始,除去陈念那帮人不再是因为与谢飌交易才做的,而是为了她们自己而做的。
她绝不放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