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随着闲颂诗回去,一路上也没有人说话,因为闲颂诗也不说话。
他手下的人,乃至他的兄弟,最害怕的就是闲颂诗突然发疯,若他发疯,就一定要对手下不顺眼的人进行一番拳打脚踢和辱骂,谁也阻挡不住。所以现在,这些人就连走路也小心翼翼,绝不留下任何疏漏,以免又惹得闲颂诗不快。
其实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原本是一个志向远大,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不仅对手下人好,对兄弟更是不必说,江湖各处不但都留着闲颂诗的美名,而且每个人都对他称赞叫好,道这人少年英雄,日后必有大成。
然而近来他已陷入魔怔。
他性情大变,时而陷入癫狂,时而又柔声细语,时而咒骂手下。而这一切仅仅只因为一个雪恨别。
没有人能够猜到闲颂诗心中在想什么——雪恨别不能,上官惊云不能,甚至与他最为亲密的祝小云也不能。
而现在,闲颂诗好似又已变回到以前那般模样。
今夜虽然事情失败,他本人更是惨遭阮浓香与雪恨别的羞辱,但却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发火,反而和声和气。若换做平常,他一定早已对手下这些小喽啰拳打脚踢,连祝小云都觉得闲颂诗一定是吃错了药。
但也没人敢轻举妄动,因为在闲颂诗先开口之前,绝不会有人先开口。
夜色深沉,雾气弥散在空中,街上静谧无人。
冬日连虫鸣也已消失,所以这街上路上就只有闲颂诗一行人的脚步声。
只见为首的闲颂诗脚步轻快悠哉,手持折扇一脸悠然自得的模样,他衣着单薄,此刻寒冬,而闲颂诗却竟似全然未感受到寒意那般,只当自己还身在凉爽夏夜。
良久,只听闲颂诗终于开口朗声道:“你们不必这么紧张,今日我们只当是来游玩的。一个个都绷着身子弓着腰做什么,难道我闲颂诗是吃人的猛兽?”
他的语气既温和,又充满了关心,别人听到一定觉得这人友善且好相处,但在上官惊云这些人听来,却是诡异莫名,更是无一人敢回话。
但祝小云是个例外,她心中虽有疑问,却也是他们之中最胆大妄为一人,只听此女娇笑着应声道:“就是嘛!你们这些人一个二个跟哭丧似的,好容易来到清风城,见识到传闻中最气派的江林镖局是什么样子,你们可都要开心些啊!”
闲颂诗哈哈笑道:“小云说的不错。我们此行便是游山玩水,什么雪恨别阮浓香,都不过是些小人物,又何须为了这几人忧愁?”
眼见闲颂诗心情大好,祝小云更加肆无忌惮,凑上前去拉住闲颂诗衣袖,问道:“那我们这就回扬州么?从清风城到扬州怎么也要走上小半月,况且又是天寒地冻的,想想都不乐意呢!”
“哈哈哈哈——”又是几声大笑,闲颂诗宠溺地看着身旁女人,道:“我们就这么玩儿着回去,若路上见到不平之事,还可相助一番,各位觉得如何?”
当下这声询问自是令在场之人更胆战心惊,闲颂诗看着虽慈眉善目,但谁也不知他下一刻是否又会发疯打人,他们一个二个甚至都已屏住呼吸,只将自己当成死人,再不出一口气不说一句话。
祝小云见状,心中已开始担忧起来,若然一个人都不出声讲话,那才更要惹得闲颂诗大发雷霆,正在此时,却听上官惊云站出来道:“大哥说的不错,此番路途遥远,我等兄弟几人已太久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了!我看不如让这些手下人先回去,咱们几人就好好在这叙叙,如何?”
话音刚落,众人便偷偷看向闲颂诗,观察这人一举一动是否有异,哪知他面上却俱是同意赞赏,这才松下心中一口气,纷纷几声应道:“好!”
闲颂诗闻声,更是开心的笑了出来。日子仿佛突然就回到了从前,他们兄弟几人浪迹江湖的日子,而今夜之事也再未被提起,这里所剩下的便只有欢声笑语。
夜已深沉,他们无处落脚,闲颂诗倒也一点儿不在意,只是大步悠哉,走到一处断桥头,眼望桥下死水,耳听四方风声。
瞧他的样子,仿佛现在不是寒冬,而是伴有夏虫蛙鸣的月夜。
祝小云站在一旁抬眼看着他,心中虽不懂闲颂诗在想什么,但她的双眼里早已充满幸福的蜜意,因为她只要如此刻这般能够看着闲颂诗便已满足了。
上官惊云、马当先、吕当后这些人自然也随之立在断桥旁,诉说着近日来的江湖杂闻,也谈自己的未来理想,或是说笑,或是打闹。眼前这样的场景,不仅轻松,也实在是十分温馨,众人心中已全然没了之前的压力,只当是兄弟朋友们在意玩乐。
气氛正达高潮,杂乱的人声中忽然传来闲颂诗一声严肃的话语,“诸位,我要建立自己的势力。”
人群忽然安静,统统将视线移到闲颂诗身上。
只见白衣公子转过身来,面容严肃,正声道:“我们这些人是为了做成一番事业走到一起”,他仰天长长叹了一声,细看眼角下隐藏着几分自嘲与狠厉,继续道,“只是过去这几月,我竟沉迷于追杀雪恨别之中,将你们置若罔闻。”
他的语气既严肃,又带有几分歉意,叫人听来实在是有些不得不感动。
祝小云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叫了他一声,“闲大哥……”
欲要安慰他之时,只听闲颂诗又道:“是我闲颂诗对不起你们,我在此向你们道歉。”
祝小云有些不忍道,“大哥,你别说这么多了,我们相信你,也愿意一直追随你!”
上官惊云也道,“是啊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就是让我们这些人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都愿意!”
他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一个个眼里诚挚而忠心的目光,心中不自流露出几分感动,眼眶似已湿润,其中感激之情已不必再说。
只听他道:“好,那么从今日起,我们不必再追雪恨别。如今江湖四大世家四分天下,更有玄星楼企图独霸江湖,我们这种小人物实在在江湖上没什么地位可言……但倘若我们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将其壮大,如此方得以在江湖上有立足之地!”
闻言,上官惊云惊叹道:“大哥,你是想……”
闲颂诗哼笑一声,道:“我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要扬名立万,建立属于我自己的王国。现在雪恨别已成废人,即便他有心想要再回来,也须得再花上个三五年,那时我们早已建起势力,又何惧这等小人?”
祝小云道:“但虽没了雪恨别,玄星楼始终是一个阻碍……日前白护法对我们那等态度……倘若我们想有些什么动作,只怕也是难得很啊。”
闲颂诗仿佛对此胸有成竹,道:“放心,玄星楼非但不会阻挠我们,而且一定会大力支持我们。”
上官惊云疑惑道,“大哥何出此言?”
闲颂诗神秘一笑,道:“因为玄星楼就是我们的靠山!”
众人听此一言,皆露出惊讶状,纷纷小声议论其中玄机,祝小云则是凝望着那个背影,在等待他给出一个解释。
但闲颂诗似乎并没有打算给出解释,反而笑道:“你们以后会知道的。”
祝小云听闲颂诗言语,只觉得奇怪可疑。倘若是对外人不做解释倒也罢了,但他们是对闲颂诗忠心耿耿的手下,更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谋大事的兄弟,何以他一直处处隐瞒,处处行事诡异?
只听祝小云揣测试探着道:“今夜的事情……是不是也是玄星楼要你去做的?”
众人一愣,忽然停下议论,看向小云。
闲颂诗也是一惊,继而笑道:“小云何出此言?”
祝小云抱着剑,皱着眉头,一步一步走到桥中,开始分析起来:“早在你从南荒回到扬州的时候,便已失去雪恨别的消息。那段日子里,你正处于颓靡之中,不是对我们发疯,就是整日饮酒买醉,如此……你又怎会有心思去追查雪恨别的下落,更要如何精心布置这般计划?”
话说到此,闲颂诗就在上一刻还笑着的面容忽然已变得有些僵硬,但他仍十分冷静地听着祝小云继续讲了下去。
“况且,用来收买林威远的那一大箱金子,还有他一直想要得到的秘籍,以你的人力、财力,又怎能在短时间之内就能够搜寻得到?玄星楼虽表面上放弃了你,但……既然他们有想要独霸江湖的野心,又怎会愚蠢到放弃你?”
话说完,闲颂诗竟为祝小云鼓起了掌,又大笑一番,赞赏道:“小云,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日后,你便是我帐下第一女诸葛!不过此刻……这些事情,你知道了又要怎样?又能怎样?”
祝小云的笑容倏忽变得有些憔悴,有气无力道:“你是我大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纵然你要反天下,我也一样会同你并肩作战。”
她抬眼恨恨地盯着闲颂诗,大声喊了出来,“但……但你又怎能欺骗我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黑夜里忽然只剩下一片沉寂。
夜深,雾更深,夜色弥漫在断桥下的死水潭中,等待着白昼将它消散。
祝、闲二人四目相对,眼中既有柔情,又有怜惜,闲颂诗看着眼前的女子,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爱的人就是祝小云。任何人他都可以不去在意,但唯独小云……他看着她那双闪闪灵动的双眼,充满温柔也充满愤恨的大眼睛,心口隐隐作痛。
是啊,他可以欺骗任何人,但又怎能欺骗她?
怎能?怎能?
半晌,终于听闲颂诗淡淡道出:“好,我以后绝不再瞒你们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