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不能再喝了，王姬的事耽搁不得。”随从抢下孙平手里的酒壶。
孙平双颊绯红，醉醺醺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觉得手里少了个什么。恍惚看见随从手中有酒壶，散慢的眼神顿时聚起了精神，孙平摇摇晃晃扑了上去，“……给我！”
酒像水一样灌进了肚子，已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就是觉得想哭。
哭了一阵也改变不了什么。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心依旧那么痛。
为什么不早一点！如果没有绕道扬州去处理那些微不足道的交际，如果抛下马车换一匹快马不眠不休地赶路，如果早一点插手中原商路……
明明一切都可以挽回。可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
“少君，您未经允许私到梁安，出入风月，置规矩于不顾，无一不犯了王姬的忌讳。就算这些可以揭过，但误了凤鸣霞的事，谁也保不住您啊！您千辛万苦坐到这个位置，何必因为先人误了自己的前途。”随从苦口婆心地劝到。
“哼哼。”孙平苦笑，抓着随从的衣襟，满嘴酒气熏得随从晕晕乎乎。
“我为什么千辛万苦爬到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他没了，我还要什么前途？”
孙平低着头，沉默良久，忽而又喃喃低语，“那年蜀中大旱，又逢百年不遇的大雪，饿殍遍野。没有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冬天。家里人都没了，我一路挖着草根进城乞讨。可是他们看见我就像见了瘟神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是少爷捡了我。在那样一个冰天雪地里。是少爷给了我第二条命，给了我衣食丰足，教我经商走货的能耐。我要是贪图富贵，弃他不顾，我还是人吗？不是，那是畜牲，哦不，连畜牲都不如！可是……可是，我却来迟了……明明可以早一点，明明可以保全他……酒呢，去取酒来！”
“您不能再喝了……”
“你去不去，去不去！”孙平怒喝。
随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我自己去。”
孙平浑浑噩噩地推开随从，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小祝公子，”掌柜见着祝筠眉飞色舞地招手，捧着一个包裹迎了上去，“来看看给你刻的章，我昨晚兴奋的一宿没睡，收拾完木头就把玉石翻出来，照着你昨天提名刻的。”
掌柜打开包裹，露出一方碧玉，精巧的刻着“祝君长安”四个字。
“这可使不得，”祝筠推辞，“这方碧玉太贵重了。”
“小祝公子的画，值！更何况小祝公子慧眼识珠，帮我鉴出沉香至宝，谢礼是应该的。”掌柜笑着拉起祝筠的手，把印章塞了过去，“这章已经刻上小祝公子的名号，它在小祝公子手里是块玉，落他人手里不过一块石头而已。”
“那好吧，我试一下。”祝筠盛情难却，从背篓里抽出一幅画展开，蘸上印泥，往画面一角稳稳落下，朱红的线条精致的如绣花般落在洁白的宣纸上。
“掌柜好手艺。”祝筠赞叹。
“哪里哪里，也就是给小祝公子的画添个彩。”
“谢过掌柜的，那我先去出摊了。”祝筠背起画篓。
“小二，上酒。”
一锭银子仍在了桌子上，孙平撑着桌子歪坐下来。
“张兄、李兄，我新得一副微雨牡丹图，给你们开开眼界啊！”隔壁桌上，几个书生把酒小聚。
“哦？能让王兄看得上的画，是得让兄弟们开开眼界。”
“嘿哟，淡墨微雨，层次分明，鲜有人能驾驭的了这样的笔墨；画上无风，花瓣柔中带刚，竟显现出牡丹迎风而开的傲骨。既有真又有意，是幅好画！”一人评道。
“看这画功，至少十几年的修为。至于画风，在当世文人中可谓一骑绝尘。不知是哪位先生的高作。”另一人评道。
“此人名不见经传，是街边一摆摊的。”
“摆摊的，怕是避世隐居的高人吧？”
“这我可不知，但看他年岁，着实年轻。”
“王兄可曾询问名号？”
“这画上有落款。”
赵姓书生寻着手指落下的地方，看见一枚朱红的印章，章上文字是秀丽的小篆，书生不禁念了出来——
“祝君长安。”
孙平方仰头抬起另一壶酒，忽闻“祝君长安”四个字，手一抖，酒水洒在了身上，喉中的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被呛得咳了两声。
“祝君长安？少爷！”
孙平扑上前，牡丹图映入眼帘，墨色层次带来的写实和清淡渲染的意境，那是少爷的画风！
“做画的人在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把手放开！”王姓书生护着画一脸嫌弃地赶走孙平的手，不胜其烦地指着南边的巷子，“走到头，右拐，一堆人围着的就是。”
孙平激动地冲出去，不留神被酒馆的门槛绊倒，磕破了手掌。孙平顾不上，爬起来接着跑。一路又撞飞挑柴的樵夫，撞倒算命的长帆。终于在驿馆旁，看见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孙平用蛮力拨开人群，拱到了方桌前，一张熟悉的面孔冲进眼帘。
“我这是梦魇了吗？”
孙平闭上眼甩了甩头，再睁开眼，那人还站在那里，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孙平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去感受他的真实，可手伸到半空便僵在那里，踟蹰不前。醉酒之后，难免看到些幻象。但这样能一直看到少爷的脸也很好，少爷还是同以前那般，翩翩少年，温润如玉。
“孙平？”
仿佛少爷在呼唤他，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是从眼前那一片虚影中发出。
“孙平！”
那个“虚影”激动地扑上来抱紧他，勒得他喘不过气。那只手猛地把自己的肩背拍得生痛。
刹那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仓促间推开那团虚影，“哇”一下将胃里的酒倒得干净。
人群发出一阵唏嘘夹杂着叫骂，脾气暴躁点的甚至撸起袖子围了上来。
“哎哟哟，好好的一幅画就被这么糟蹋了，造孽呀。”
“哪里来的醉鬼，不长眼睛吗？看着就欠打。”
“喂喂，你没见着人衣服什么料子的吗，打坏了你赔的起嘛！”
“怎么着，走南闯北的谁还没两个钱，打坏了我包着。”
祝筠见形势骤变，慌忙扶着孙平后退几步，解释道，“各位爷手下留情，承蒙抬爱，想要画的爷今后给各位补上。这位是我的旧识，醉成这个样子应是遇上了想不开的事，容我扶他回去，见谅见谅。”
孙平吐过后便瘫软在祝筠身上。唤他也不应。嘴里只魔怔了一般模模糊糊地喊着“少爷”。满嘴酒气不消片刻便将祝筠的衣服熏透。
孙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粗布的床单被罩，棕色的床帘，翻身就会吱嘎响的木板，仿佛回到了在祝家生活的时候。
床头的烛火摇曳着，窗外天色不知暗了多久。祝筠闻着声音起了床，揉揉眼睛，端着一碗醒酒汤送到床边。
我这是死了吗？孙平伸出五指，发现墙上有映出的影子。
那就是在做梦吧！孙平狠狠地捏了自己的脸，再睁开眼，景象一切如旧。
“莫不是喝酒把自己喝傻了。”祝筠笑声朗朗。
是少爷熟悉的声音！
“少爷？”
祝筠嘴角扬起，和煦微笑一如往昔。醒酒汤是五味杂陈的，少爷的笑是蜜一样甜的。
“少爷——”孙平腾空抱起祝筠，“昨天我去白玉京寻你，他们说、他们说……说你……”
回想起那日的经历，犹如地狱里走了一遭。而今再见到了人世间的美好，终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我以为再也看不见少爷了。原来是他们骗我，是他们骗我！少爷你知道吗，昨天我寻遍北苑甚至追到的教坊都没有找到少爷，我的心都凉了。他们又说出那样的话。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白玉京的门……”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喝了这么多酒？”祝筠好奇问道。
“都说借酒消愁，那会儿就觉得醉死在街头也好。”孙平摸了一把眼泪，恨不得把攒了两年的话全倒出来。
祝筠堵住了孙平的嘴，“活得好好的，犯什么忌讳。”
“嗯嗯，”孙平点点头，抱着祝筠真实的温暖，体味良久，“少爷，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我听他们说你经常被送回教坊，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你是怎么离开的白玉京？”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个。”祝筠挠挠头。
“那就先最后一个，他们说上京城里的大东家来了。大东家生性暴戾，少爷是怎么离开白玉京的？”
“是高将军。”祝筠笑着回答，“或许是天意吧，东家把我送给了高将军。”
“送？”
“不是你想的那样。将军是个正直的人，只当我是个随从。也多亏冉大哥，高将军才肯把我留下。他们对我很好。就只是单纯的照顾我，而且也很尊重我的意愿。”
祝筠透过窗户，望着院子里的马厩，不知道将军和冉大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你知道高将军吗，就是两年前大挫燕军的那个大英雄。我一直憧憬看一看英雄到底长什么样，不曾想真见着了！”
“少爷这几年受苦了。”孙平腻歪地蹭在祝筠肩头。
“无妨，都已经过去了。”祝筠笑笑，又道，“你要一直这样抱着我吗？”
孙平跪在床沿上，挺起身子，个头和祝筠一般高。
“就是觉得太不真实了。我怕一松手，少爷就不见了。”
“一直在这里呢。”祝筠关切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多亏了少爷教我的本事，现下帮王姬处理商路上的事。”孙平避重就轻的回答。
“也是你自己的本事。”祝筠笑道。
“少爷，跟我走吧，以后我保护你。”孙平郑重地看着祝筠的眼睛。
祝筠看着窗外午夜的漆黑，又看着孙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了，少爷？是有什么难处吗？若是因为身契，我可以赎回来。至于户籍，等我们到了草原，没有人会在意的。你是我最高贵的少爷。”孙平解释。
“将军几天没有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祝筠的声音里带着伤感。
“那也没关系，我留人寻他赎回身契。”孙平以为少爷很在意那张身契。
“不是。是他救了我，总不能不辞而别。”
“可是若那位将军一直不回来，少爷要一直在这里等他吗？”
“我……在你来之前，我是这样想的。”
“少爷，有我在，何必把自己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如果少爷实在挂念将军的恩情，我以重金酬谢将军便是。”孙平劝说道。
“毕竟是救我一命的恩人。”
孙平愣了一下，少爷果然还是有恩必报性子。可是救命的恩情，到底该怎样报，谁又能说得清。
“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该怎样报答他。他仿佛并不需要我。走的那天，冉大哥说晚上会回来。然后我等了五天……他们可能已经忘记我了吧。”祝筠喃喃道
“少爷……”祝筠的心事，孙平似懂非懂。
“再等等吧，如果明天晚上还不回来，我跟你离开。”祝筠苦涩地笑着，像是给自己下了最后一个通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