涣王为明景帝长子,才是新婚。
新妇对镜梳妆,眉眼温柔,时不时溢出笑来。
“王妃,这是涣王今早送的金徽墨。”
涣王妃抿下笑,淡然道:“搁下吧,我…本妃自己来研。”
但笑意从嘴角忍下,又扬于眉眼心头。
侍女都知道王妃与涣王情意相通,皆都为之高兴,打趣道:“王妃可知涣王现在何处?”
涣王妃想了想,道:“去看浩儿了。”
“哪里是去看小殿下,分明是强着小殿下写算术,好能给王妃看呢!”
侍女笑作一团,“真是可怜小殿下,小小年纪,受这个罪,怕是算得数也不识了!”
涣王妃不由红了脸,斥道:“少胡说!”
涣王怎么会为了讨好她逼着浩儿写算术呢?
她是喜欢数算,只是想教教浩儿……
才不是侍女说的那般!
“您看,涣王又送了什么来?”
她见门口又送东西,问,“是什么?”
“是檀香木算筹。”
侍女更要忍笑了。
“还有楚州云纹纸,陈国凤鸣砚。”
涣王妃让那人莫言了,这东西一件件送进来,确是显得她有些奇怪。
谁家贵女会只喜欢书法算术,和棋子经纬啊?
成婚前送的雨花石棋子还在案上呢。
涣王也不觉她奇怪么?
竟还愿陪着……她心里稍暖,又是喜意滿盈。
许是初嫁,都会这样有一段美满时吧。
“本妃如今成婚…却不知诗雪如何。”
她与诗雪自幼相识,这些年更是书信相通,知道她也在期待婚事。
这话原是不合礼仪,但哪个女子不曾幻想自己成婚之时呢?
诗雪这些年在宫中协助皇后,人言事事妥帖,但她知道,诗雪也只能在与她的信笺之中,诉诉衷肠了。
也怪了,太子明明可以立刻班师…偏偏拖着。
好似不愿成婚一样!
这叫诗雪怎么办…
她们虽是女流,但今上有言,四族贵女与公主等,见亲王犹能以平礼,太子,太子也不能欺人太甚!
“王妃,太子来了。”
涣王妃:“……”
这么快?
来人又道:“还带着一个极其美貌的小姑娘,说是太子的人。”
涣王妃:“……”
欺人太甚!
“父王,你给我写吧,我又不会。”
圣浩年方六岁,正是爱玩的时候,手里还有一个竹编的鸟笼,里面尚是空的。
圣涣无言,难道他就会么?
他于数算向来不通,自小就是以文学见长的……
又不是人谁都是太子那样的神童,能什么都会!
“父王,你还是把算账先生叫来…”圣浩对他附耳出主意。
圣涣无奈,道:“…他也不会。”
这种机巧问题,平常人都难想,怎么能算得出来?
他也是与蔺息成婚才知道有这种古怪算术……竟有人喜欢这个?
于是父子两个坐在云生处大门前的台阶上唉声叹气起来。
眼见着太阳要移上柳梢,金泽刺眼。
圣浩不想再磨蹭,直接把那算术簿子拍他爹怀里,一下跑了,道:“父王快写,母妃要看的!”
这孩子又趁着晨间抓鸟去了!
也是怪他,多年未娶成蔺息,让这孩子无母亲教导,也就野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也好,快快乐乐地,没什么烦忧。
他一笑,却见儿子顿住了。
他顺着圣浩目光看去,正是晨间好阳光,疏柳金灿灿,又有清新之感。
那灿灿之后,阳光偏移越过柳树,还了它原本颜色。
鹅黄浅绿淡淡烟。
就是这样的情景下,本该出些美好的东西,却……走出两个不速之客。
太子来了。
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真是一天都毁了。
他觉晦气,晦气过后又是接受现实,只能浅淡笑着,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
便而跪拜,也是虔诚。
先君臣,后兄弟。
圣洇流却罕见扶他起来,“大哥言重了。”
圣涣:“……”这绝对没好事!
娇栀见这“圣洇流的大哥”这副神色忍不住笑起来。
圣涣这才看向娇栀。
这姑娘,穿的也是天绡。
天绡一向华贵,一两件于王公贵氏不算什么,可要是从头到脚都是天衣坊……那只有太子能做到。
因为他敢。
太子明面之上的财力都足矣支撑了,根本不畏谏议台。
“殿下。”
他又听那姑娘唤太子,行走之间,尚有银铃晃动一般。
原来竟是锁链。
圣涣蹙紧了眉,果然太子事事胜于人。
这等私奴爱幸,旁人藏都藏不及,他还敢牵出来?
他不由怀了悲悯,尊重道:“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不理他,只缠太子,“殿下,不进去么?”
圣洇流便复述一样,“大哥不请我们进去?”
他哪敢。
硬着头皮道:“殿下请。”
太子不懂事,看上的人也是一个路子。
圣涣叹气,这一回想对他怎样?
他只是一个云楚王而已啊…
及到花苑,圣洇流在前停下来,圣涣也只得停下来。
“栀儿,你在此玩一会儿,孤与大哥有事商议,待会儿寻你。”
圣涣不想商议,但是明摆着不由他。
娇栀打量这个花苑,看见一处秋千架,便笑眯眯,乖巧不已,“我去那里玩。”
圣洇流轻笑,点头允了。
又见她要走,忙嘱咐道:“跑慢些,别摔了。”
便站着看她到了秋千架坐下才安心,转了脸对圣涣:“带孤去书房。”
圣涣:“……”
变脸真快。
圣涣心里叹,袖子里是算术簿子,这还不如做题呢!
娇栀在秋千上晃了两下就厌了,她素是这样性情。
喜欢不会长久的。
但怎么还对圣洇流……
这回圣洇流什么意思?
都猜不透了。
她有些泄气,但又有些底气,总不会是杀她就是了。
“咱们王妃得来还真是不容易,涣王向蔺家求了三年呢。”
“不是今上赐婚的么?怎么还有这样事…”
“今上不喜涣王,乐得看他出丑…要不是今上偏心太过,这皇长孙也不会是个女婢所生!”
“皇长孙是皇家体统,今上也是失算,只好封了女婢做侧妃…后来侧妃死了,说不定,也是今上为了体统……”
“这可不敢说!这下蔺王妃听了可不得了!”
“从前王府并无主母,现下可都要警神了…”
“再说,这别院本就是涣王赠予王妃的,更要小心了。”
娇栀隔墙听得不清楚,就直接从月洞门过去。
看见两个女婢正好走了。
结伴闲谈,这差事不错呀。
“原是放兔子吃草。”娇栀过去,看见及膝栅栏里圈着两只珍珠雪兔。
“这兔子生的倒是美貌。”娇栀啧啧。
栅栏里是一块空地,那侍候兔子的人当真心不在本业上,只会闲话,从外面草地只拔了些许鲜草,就抛在里面不顾了。
难怪兔子都恹恹的,动都不动地在圈的中央。
娇栀拎着裙子,打算跳进去抓兔子出来。
但是就是跳进去了,鞋子也脏了……她看着今天才换的新鞋,鞋头是精巧的云头衔珠。
娇栀自言自语:“这就怪不得我了。”
便直接踹倒栅栏,放兔于草野。
这样抓就干净多了。
她抓住一只,将之按到草上蹭蹭,这才放到怀里。
“我的珍珠雪兔呢?”
“在您的草场…”
“我自己就行了,不必跟了。”
娇栀听着童稚声音,不动声色迅速抓了另一只,又将发带解下系在两只雪兔胸前。
然后抱着它们走了。
圣浩兴冲冲到了草场,对栅栏一望。
空的!
他疑惑,再向四周看,一个粉裙女子就快走过月洞门。
他忙道:“小贼别跑!”
娇栀停都不停,直接就走。
她就不信她还跑不过这小孩?
哼,别想跟她抢东西!
圣洇流看书房的匾额,题的是“扶风轩”。
乱世铁蹄纷踏,朝中四族角力……他倒是好闲情逸致,诗词文学不够他打发闲人日子,又研究起医药了?
圣涣颇是赧然,道:“有一时痴看药书,但又搁置,但终是一事无成。”
圣洇流不知是何意思,神态是安慰的,“大哥何必自谦,至少你还是云楚王嘛。”
圣涣不敢多言了。
这位主疑心深重,他可不想招嫌疑。
圣洇流再看书室,摆的多是诗集清论,间杂一二传奇话本。
而案上,一本装帧甚是粉气的…话本?
他把那本书拿起来细看。
圣涣偏头,阻拦不及。
“蛱蝶传?”圣洇流摇头,放下案,“你都堕落到这份上了?”
“看女儿家看的话本?”
圣涣为自己辩解,“这本不同其他,文辞甚丽,结局也是清奇…臣,臣也是看个新鲜。”
圣洇流:“…这真是你看的?”
圣涣:“……”他居然忘了可以说成是王妃看的!
后悔不及,只得认错道:“是臣荒废年月。”
圣洇流搁下书,在主座坐定,“大哥坐吧。”
圣涣心想坐着代价比站着大,“臣不敢。”
“都一样,做与不做,由不得大哥。”
圣洇流肃严,他定了的心意,怎么会因为圣涣而改。
“太子殿下,要逼迫臣么?”圣涣皱眉,“臣实在是江南偏安之人,于太子无用,也不愿涉政。”
圣洇流看他几眼,笑了,“你待那蔺女甚好。”
圣涣蹙眉。
“那蔺女也与邺女交好,互传书信。”
圣涣辩驳:“人谁无个知交旧友?她们身为女子已经受限许多,连书信都传不得了么!”
“四族本就相互联姻,身份相当,年幼便相识,这再正常不过…”
圣洇流看他愈辩声音愈小,补充道:“你想的不错,你这边的蔺女,也无错。”
“但是另一头的邺相千金,她传来的信,可是官道驿马而来。”
“你们不可能不知道。”
圣涣语句迟涩,道:“今上不曾过问…想来王妃以为,是今上默许。”
“父皇的确对那邺女青眼,但还知道分寸。”圣洇流睨看他,“你在骂谁无眼?”
圣涣立马跪地,“臣无此意!”
他怎么也想不到圣洇流拿自己未婚妻开刀,这什么意思?
圣洇流是要抗婚么?
抗婚去找父皇,别来找他麻烦呐!
“大哥这是做什么?孤还要仰仗大哥,快起来。”圣洇流扶他,还把那话本《蛱蝶传》也好好放他手里,接着又抛下一个惊雷。
“只要大哥愿意为孤的栀儿安排个道释身份,那么大哥在云楚集结文人编排讽刺今上的事,孤也可以不计较。”
他什么时候编排讽刺今上了?
“涣王若想看证据,孤会派人送了,多得很。”
圣涣自从早上看见圣洇流就知道祸星上门,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祸星!
圣国三教并立,而道教式微,管控不严,以诸国惯例,依道宗大宗焉寿宫为首,各小道宗亦自有道籍收纳教众。
于圣国之人,贵氏皇族须胎投得好,不可奢求,而道佛弟子,则需天资高,亦不可强求。所以道佛弟子比之一般官宦人家,还要高上几分。
四族之中,邺家最喜佛道弟子,邺皇后之母便是哪座名山的散人…太子此举,倒是真对那姑娘上了心,否则就此收了做房中人,来日娶正妃后做侧妃或妾妃又有何不可?
能为之筹谋,为之忍耐的,方是在惜。
他虽受胁迫,但也觉太子深情,竟愿为一宠囚释身份之难处。
便一时忘了胁迫处境,好生温和道:“殿下,您若早说是这等合情理的事,不必胁迫,臣也会尽心办好。”
又赞:“得太子殿下的情意,是那姑娘之幸。”
圣洇流听这话却沉默了,半响方道“这是孤自己强求来的。”
他觉奇怪,但也未出口探问。
“皇兄不怕吗?为太子置私奴,还淆乱道籍?”圣洇流又是从前声势,念到“私奴”两字,心里一跳。
他要断一断圣涣,究竟能不能信任。
若皇室还有一丝对万物的悲悯,那只能是圣涣了。
只得盼他,是个君子。
圣涣这时倒不觉惶恐了,毕竟一个似是刚刚伤心完的人来问罪,只会觉得他在掩饰泪痕, 抵御同情罢了。
他反而更和缓温和:“臣为太子殿下解忧,非是置私奴。”
圣洇流看他半响,他眼中清澈,未有一丝鄙薄轻看。
圣洇流由衷道:“大哥果然君子,看来孤未看错人。”
他深深看圣涣, “非是置私奴, 而是为孤的妻子, 寻一个合适的身份, 来日母仪天下, 大哥便也是皇后的恩人,介时,蔺家还怕什么?”
这回圣涣吃惊了,没忍住道:“她…不是您的宠囚吗?”
“是啊。”圣洇流奇怪,圣涣不是早知道了吗?
“你…您日后的皇后,不是邺家姑娘,邺相长女么?”
他觉得有什么风浪掀起,而他是最早窥见的渔民。
“哦。”太子恍然一样,理所应当道,“你以为孤会放过四族?”
圣涣惊骇,手上书落地,一声响。
他慌张去捡,直觉得不真切。
圣洇流冷冷看他捡书,有种嘲讽,道:“你可是圣家人,别做了蔺家的女婿,就忘了自己的天家血脉,被妻室妇人摆弄!”
圣涣慌张捡书,半天捡不起来。
“是,臣…明白。”
圣洇流也许看他这样也放过了,宽慰他:“你与三册文人清贵的往来,以为父皇不知?”
“若非孤派人查证于父皇,哪里有你的太平日子?你亦不必谢孤,今日孤给你一个人情,好好为未来新后修建南观,日后便是新后出嫁之所…蔺家,四族,孤会酌情补偿的。”
圣涣终于把书捡起来,蹭了不少灰尘。
他把书搁在案上,力尽一样。
这,怎么就突然来了这样的大变故?
就因为,一个宠囚?
“这是草,就是草!我父王博学多识,自比你这小女子强!”
“还我兔子!”
“我就不。”
门外喧闹,听声音,是浩儿和那个姑娘…
还是在药圃。
“殿下。”圣洇流开门踱步出了。
好似这事就说定了一样…
圣涣:“……”
他还没答应,不过,圣洇流也只是和他说一声而已!
一天都毁了…
便似赌徒输光了钱,那还留着钱包做甚?
自暴自弃地跟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