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听说沉檀走了，还以为是他走得太急，在路上没撞到，又火急火燎地往家的方向赶，完全没注意二姨娘说的时间问题。
二姨娘也奇怪，父亲居然没斥责自己，她想想又觉得沉檀脑子实在笨，三岁的孩子了，一点儿都不记事儿，这么点路都走出岔子。
“莫是走不在（方言，不在，丢的意思）了哦！”二姨娘心里膈应了下，带着心事去吃了点零嘴。
外祖父又往家走，在路上他细细瞧，一直没瞧见沉檀的身影，三岁孩子不高，他又疑心藏水田里了，偶尔扒开水稻看看。
路过水井，他又想着莫不是掉到井里了，又往水井里低头瞧去。
水井太深，他看不真切，一会儿觉得确实有小孩子在里头，一会儿又觉得没有。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直走到家门口，整个人魂不守舍。
“太虚。”王梦生皱眉叫住他。
村医王梦生祖上就是学医的，他算是子承父业，人长得不高不矮，面色也不白不黑，完全就是普通样子。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得说说他常年紧皱的眉头，还有那唇上分两撇的小黑胡子。
附近十里八村就他这一个医生，所以家里的富裕自是不必说。
但乡下人穷苦的多，不管大人小孩，不管生什么病，一定都是拖着，忍着，直要到疼痛难捱，完全受不住了，才会慌忙慌急地跑来找大夫。
所以王梦生只要出诊，就必是急诊。
人命关天。
病人家属又一直在旁边催着赶路。
有时去得远，要连夜翻好几座山。
药箱又大又重，他走路赶都赶不及。
每天都在跟死神赛跑。
这就导致他整日愁眉不展成了习惯，脸永远是苦着的。
小孩见了他，便觉得害怕，恨不得躲去老远。
村上小孩皮，总是会窜到各门各户去玩，唯独王梦生家，没人敢去，哪怕里头有特好玩的注射器和输液管。
“爪子咯？”外祖父还惊魂未定呢，又见王梦生一脸苦相，像是会说出很不好的话来。
他知道人家就是那个长相，但是他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纵使外祖父在照顾外祖母时，没法做到尽心尽力，但他确实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病痛而撒手人寰。
对于外祖父来说，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战胜不了的病，经历过灾年的他，认为只有饥荒会害死人。
“你老婆情况很不好哦，你快点回去看哈。”王梦生说出的确实不是好消息。
外祖父这头又顿时顾不上沉檀，急急忙忙地走到自家屋子里，楼梯处的漆黑睡房。
他急得有时步子踏错，险些绊倒自己。
走了这么多年的路，还会走错吗？
外祖父这样问自己。
“爸。”吴放龙站在门口喊了声外祖父。
这会儿的外祖父，到睡房里，见着了外祖母。
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外祖母一般，惊讶地发现，床上的这个女人，居然瘦到如今这般模样，瘦得矮小，脸脱了相。
真是怪事！
什么样的病，能叫他出去走一趟，就把人磨成这个样子？
在外祖父心里，外祖母一直都还是那个健硕的女人，她挽起裤脚，像男人一样入田插秧的样子，在他记忆里，几乎成了定格。
他诧异一阵，被迫地接受了外祖母确实病入膏肓这个事实。
当前途未知时，人人都会迷茫。
一旦能看得分明，人心里有了底，就会头脑清明，淡定从容起来。
外祖父此刻就是如此，他知道外祖母人已经很不好了，除了死亡，再没有更坏的下场，便把外祖母的紧要程度往下挪了一个位置。
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小外孙女。
无论如何，别人家的血脉，不能丢在自己手上。
别人要不要是一回事，他不能一辈子愧疚才是真的。
这时他转头，看到了门口，明显哭过的吴放龙。
“咦？”外祖父很诧异，今天不是周六周天，“你囊个在屋头？今天没去念书？逃课啊你，胆子大了嘛！”
吴放龙没想到这会儿父亲倒是记起了这茬，也没想到父亲一下就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但他既然失望过，便表示对这件事再没有期待。
他就像那个被关在海底的恶魔，若是在他期望的时间里父亲表示关心，他会很感动，但若是过了那时间，他便只有无尽的憎恶。
母亲病得这样重，你不先关心母亲，倒在这时候问起我来了？
你这么大的人了，不懂得孰轻孰重吗？
吴放龙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扯谎：“老师说今天不上课，不信你去问谢大娃。”
农村学校的老师，若不是住在附近，那是只能一年见一次的。
只能在开学报名时见一次。
所以外祖父不清楚自己的小儿子有没有撒谎，他只是从心底上，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一个有学问，且正直的人。
二人的对话没能继续下去，他们不知道病房内要保持绝对安静这回事，外祖母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
她眼皮重得似乎抬不动，费好大力气才睁开。
看见外祖父站在床头，她又张嘴，很努力说些什么，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嘶哑哑，像是被蛇附了身，又像是力气用尽的人。
“爸，妈在说啥子？”吴放龙感觉这样的母亲实在叫人害怕，他不由自主，在精神上，想靠近他健康的父亲。
外祖父也听不懂，但他猜得到。
没有回答小儿子，外祖父又转身离开了家。
农村这么大，十里八乡，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沉檀。
只能去找大哥商量下。
这是外祖父除了瞎找外，想出的唯一办法。
虽然他知道大外祖父很不喜欢他，但就像害怕时想靠近父亲的吴放龙一样，他这会儿也害怕，于是就想靠近一个，有血缘关系的，有能力帮助他的，亲人。
许多人，明知对方是虚假亲戚，知道并非真心盼着你好，但逢年过节还是会来往。
除了维持表明的血缘亲疏，也是为了自己在落难时，能有个帮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