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蜀镇添了一家古怪的漱妆堂后,来逛夜市的人便多了起来。
白斯寒在对面茶馆的二楼摇扇等候,一眼就看到那抹身影拥挤在人海中,却如同孤舟行江,无处安身。
他叫住了狸吾,招呼他上来。
夜间茶馆生意一般,二楼更是冷清,丁点没有人情味,无人,无情,无味。
满脸阴霾的人只顾着饮茶,哪里还有心思观察街上那家可疑的商铺,愤怒和悲戚拧成麻绳将他缚得毫无反抗之力。
白斯寒侧目看他一眼,打算替自家妹妹解释解释,可斟酌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拿捏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现实。
压抑的情绪让他的嗓音虚了许多,咽了口茶,张口道:“别怪她。”
狸吾抬眼看向他,心里堵着气,话语不觉有些自嘲,连带着鼻息冷笑道:“我哪里能怪得了她,总不能死皮赖脸偏要人家将我看得重要。”
“你自是她最重要的人。”
“重要?为了不让我知道秘密她甚至要与我两断,如此便是最重要么?”
两断?白斯寒有些愕然,思虑一番后却也能理解,他笑笑,皆是无奈:“有一件事我想请教请教你。”
他问:“永远得不到和得到后再失去,哪个更让你痛心?”
狸吾握着茶盏睨着他,忖量他话中之意而默然不语。
他又再道:“若你装傻,至少还有短暂的时日来彼此陪伴,偏偏你要执意追问。”
三盏茶的时间,白斯寒用极其平淡的言语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时不时用茶润湿自己略显苦涩的唇齿,直到浓茶渐淡,他才道完苦衷。
一生仅有三十载,还是那株仙芝灵草所赐,世间纯净之躯为他栽得救命血莲,她来世上走一遭,难道仅是为了救赎他?
狸吾不肯信,不接受,命债偿命,情债十世难还,叫他如何能还清这笔债?
﹉
零散碎裂的星光从山尖悄然展现,莹莹水晶般勾勒着绵延不绝的山脉,光影被揉碎了朝他洒来,掉落在沉重的脚印上。
此刻,他才真正知晓,为何这个秘密唯有自己不能知道。
三十年的命数,硬生生被他夺去了十年,若他阻止金隐城的行动,若能保她周全,那把金钱剑若没有捅在她身躯里,一切便都还有机会。
白沐雪疼他,怜他,爱他,即便他就是夺她性命的刽子手。
狸吾立在山脚下,不敢妄自上山,看看身旁一路无言的白斯寒,他几乎就要把自己的过错抖落出来,然后会被捅上一刀,这样,或许能好受些。
白斯寒搭搭他的肩,脸色亦是惆怅之色:“我领你上去,他们不会阻你的。”
他沉浸在水深火热的自责中,一步也不敢再靠近。
白斯寒不太清楚狸吾此刻的矛盾,只当他是痛心而无所适从,半推半斥地叫他上山。
有了白郡司的交代,山中妖怪见到白斯寒领着外族妖入山也不敢再说什么,依着他们往小姐的闺房走去。
曲廊上,他们迎面撞见捧着空碗的白狐,应该是刚从白沐雪那处离开,那空碗许是喝完的药。
白狐颔首行礼,侧身躲开这二人,擦肩而过三步路,她又叫住他们:“雪儿睡下了,你们……是要找她吗?”
白斯寒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改日?”
他摇摇头依旧往前走去,白斯寒随在身后,将欲言又止的白狐留在廊上。
房门紧阖,里头没有一丝光亮,往日都留着的油灯今夜也不曾点亮。白斯寒站在门外,挽袖打算叩门的手停在半空中,是狸吾阻止了他。
“还是算了,让她休息吧,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白斯寒指了指自己,一脸迷惑。
狸吾只点点头,转身又将他带着往回走,曲廊外的庭院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桃树迎着风发出簌簌声响,他们在院中的石凳落座。
他若是坦白,白斯寒会不会不允许自己再见雪儿了呢?可让他一直将这份罪过藏于心底,却也做不到。
“你说。”白斯寒催促道。
他咬咬牙,把那些无意之举而酿成的祸事通通告知,他不愿推卸,即便不是他亲手用那金钱剑伤了白沐雪,但归根究底也是由他间接造成的。
他该受着这份责怪。
“打乱了她的妖气,应是那把金钱剑造成的,所以……算是我害了她。”他揽下责任,低垂眼睑,与他认错。
置于石桌的手不知不觉握得紧,他的心绪受了引导,也将这一桩桩事都算在了狸吾头上。
白斯寒双眸闪着凌厉紧紧盯着他,紧抿的双唇下一刻似要开口痛骂,而相视而坐的那个人也不曾躲闪,欣然面对。
他开始回想自己与雪儿待他的种种,一时按耐不住内心的起伏,胸腔一股气焰让他忿忿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间的刀直指而出。
狸吾瞟了一眼寒光森森的刀刃,长舒一口气,静默等待。
刀尖从他眼前划过,明显感觉持刀之人动作畏缩了一下,当是没想到他分毫不反抗吧。
一道血红的刀痕印在冷硬的面颊上,狸吾仅是眉头微聚,受下了第一刀。
白斯寒皱眉:“你为何不抗?”
“该我的,抗不了。”
“好,那我就替雪儿还你一刀。”
他冷冷回了一句,手中的刀刺向狸吾的胸膛,所幸理智没有被淹没,白斯寒偏移了位置并非朝他心脏去的。
刀尖扎进皮肉不过一寸,一股突来的力道恰时制止了,刀子落在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沐雪站在狸吾身前,将逼近的白斯寒推搡开:“你干什么!”
狸吾轻轻将她从身前揽着推开,眼神直逼白斯寒,只希望他能快点给他个痛快。
地上的刀被她光裸的脚踢到树下,白沐雪冲向白斯寒,将他拖拽着拉开:“你不许再动手了!”
“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你还护着!”
“他没有忘恩负义,他也救过我们许多次了,荒漠的事是个意外!”
白斯寒何尝不知,只是这股叫人无力的愤恨不怪在狸吾头上,便无处可泄,白沐雪若是死了,他必然不会原谅狸吾!
是非对错,总该有个人要承受。
“无论有心无心,这都是他造成的!你……”
“你这话与当年的红叶有何区别,无论她爹爹有错无措,她都应该找我们报仇,那你又为何一再改变她?
白沐雪的话令他哑然,他亦世俗,事不关己时总是说得轻松简单,等落到自己身上时,便也有失公允。
他无言,心中落败,面色还是倔强,目眦尽裂地瞥了一眼驻足不语的狸吾,愤然离去。
月影疏漏在桃花枝叶间,映照着花前月下一片悲戚。
﹉
满是苦药气息的闺房中,他们相对而坐,姑娘轻捻棉絮,一点点将他脸上的血迹吸附擦拭,他们贴得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油灯昏黄,仅能照亮一张桌子的范围,光影跳跃在她纤长的浓睫上,眨巴两下,似有星辰抖落,他痴痴地看着,视线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他悄悄抬手握紧了那柔荑细指,沾着血的棉絮一抖,掉落在他膝上,复又从衣摆滑落地板。
怦然悸动的乌眸流转着向他看去,只一瞬间,陷入彼此眼里似海的深情。
他们不说话,一声不吭,就这么望着彼此,要将今生余下的时光都在这一眼看个够。
见他剑眉纠葛,眉梢留愁,一副苦楚模样。
她莞尔一笑,用指尖轻轻触摸他的眉心,寸寸抚平,教他不再苦,不再悲。
他风霜一世终无人相伴余生,予出一世深情却收个镜花水月,他可以不贪的,只求她能安好,一生所有皆可摒弃。
瞳似镜,都有你我的模样,兀自沉静地描着,看着看着他竟红了眼眶,哽咽在喉咙的苦涩被他硬生生压抑着,吞下,然后扎入心口,剮得生疼!
姑娘含笑的眼波消失了,颤着手去拭他挂在睫上的水气,湿润得令她疼惜。
佛曰八苦,你我占六苦,苦不堪言。
他喉结滑动咽下痛楚,汲水眸光将咫尺的姑娘看了又看,最后停落在小巧绵软的唇瓣上……
眼帘半垂,半遮去渐渐黯淡的深眸,他低下头往心动之处触及,不了又顿住了。
知他不敢,姑娘唇角一弯便缓缓伸手,捧他挂伤的面容,半身前倾在他唇上落了吻。
干涩与润泽的相触,叫他心房震撼,顷刻间就碎了一地。
她青涩,怜爱,只轻轻触碰一下便乖乖缩回,可即便如此,这一举已是给了他莫大的鼓励。
男子的手强劲有力,不容她离去纤毫。
他扣住了她,失而复得的柔软被他磨在唇齿间,入骨相思,心酸甜蜜铺天盖地灌入其中。
时光死在这一刻该多好。
不要一生一世……
不要男婚女嫁……
不要儿孙满堂……
只求能顷刻白头,一起化作白骨,再不受这世间疾苦。
她依着他,努力回应着他,感受彼此舌尖淌入咸苦的泪水。
她轻轻撑开眼,模糊的视线外是他同样微启的眼眸。
他们逃避这世间最贴近的相望,阖上双眸,带出泪珠儿滑落面颊,融入吻中。
不知到底是谁在流泪,亦或,这二人都在悲泣。
交杂甘苦的吻迟迟不愿结束,但愿如此能清六苦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