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空食不足曰饥。饥甚则为饿。”(《正字泉》通释)
饥饿的时日,总是来得仓促。自古迄今,总是如此行事。
翻一翻图书馆里的《荒政考汇》。
旱。“葑熯之年,人兽阽死,江河为道。”自去冬至今秋,一地无见落雨,天上则骄阳艳艳。黄鹂不复歌唱,粟麦不能收成。地里没有食物,人没法耕作,没有产出,活得艰难甚而——不能。
涝。“风雨大漫,卷天连海,溺死无算。”侥幸留名,则家室不复,荒地千里。过多的水伤浸着单薄的人。凡是洪啸过境之地,宦阁商室、桑田菜畦,平旷泥泞,一时等齐。
虫。“虫鼠蜂起,遮天蔽地,食不能存。”杀不尽的生命来了又去,家燕见此景,大可继续南飞,而人在此景中,总是犯了热病、哭着空仓、苦于徭役、然后生存,仿佛日常只是比这除不尽的暗色大害,更少一些奇壮的景观。
风,霾,雹,震,火,雷,冬华,大疫……
“政苛则民饥疲,苛过则羸。再过则民穷尽,饿殍盈途,肃败横野。”(拙霜集)
人的块头很大,算是能吃,又要结社筑垒,以“众人”充作一个集团。于是人的饥饿,偶尔会到一种颇为可观的境地。
一人的饥饿与死亡相伴,百人的饥饿令乡邑躁动。至千人起,死亡迫着家庭起舞,裹挟的流丧与恍惚在山川蔓延,迁走的人溃下一列尸骸,便由往后来者淹居草莽的低冢,而千人与千人继续流散、汇聚,汇入饥饿的魔海,以万人的新波倒得眠睡待食的官府惊醒,以十万人的容与搅死乌纱的喉舌。到百万人的境地,浮萍们的饥饿便足能荡起帝王的涕泗,天庭的肥主开始以他发达的泪腺祭祀听不得人言的气象物候,神巫与荒政并行,最恐惧的时代还能听得兵戈的声音,毕竟,毕竟,当饥饿而流丧的人群至于千万时,灾异并不会畏止于澎湃的人潮,可人却会为此惶惶、惶惶地不安,深怕内心安泰的帝皇,会被对生命颇为饥饿的那一股怒涛吞没。
“那都是旧黄历了。”
于最近半新的旧黄历里,连非是生命的物也会饥饿。
漫山的树木,桦,枫,枣,榆,因对草木灰与柴炭的饥饿,皆入了新砌却半塌的红炉。一个秋日,西崔陵便空了。漫陉的水库伴着炉火的黑烟摇摇着矗起,可白陵与太行却无这许多水。人们改造山川,改造的人们吃着热食,却也被举旗的波旬携到离粮垄远极的空幻的虚境,在那里烧着养人的峰溪,把家室与身形的一切输供给自以为天下已然大同的高傲到瞥不见九壆乃至九州恶霾的新民。
伟大的发展,不朽的掠夺,神圣的奉献。千秋的事业因钢铁与棉布的驱转而蓬勃,确没有了流浪的饥饿,确只剩了定然的,不能离弃的,不可逾越又不可掩埋的,脆弱到连呼声也不能吐息的——
饥饿。饥饿。饥饿。饥饿!饥饿!饥饿!饥饿!!!
……
作于庚子元日。
乙丑除夕补记:
今日方知昨日,长沙先生曾言过一个观念,说,假令农民都吃饱以后,才开始征购粮食,那“我们这些人”——工人、教师、科学工作者以及“其他的城里人”,就统统没有饭吃了,就“都没有饭吃了。”在那系列的讲话与文词里,还有更多的瑰丽壮绝、难以想象的话语,造换着基本的概念,架着一众含着稚嫩而朴素的危机及罪恶感受的人,朝崇崇的理想国狂奔。于那其中,盈漫到天堂里的浮数,仍一如前时“半新的旧黄历”般,纠缠指导着肆妄的嗢咽。而即便是一开始不少地方仅仅略有丰盈且未能妥善护存的余量,也绝计够不着那恢弘的理想、博大的期望,这一事实,却仍没有得到他们许多的青睐。
当时也好,如今也罢,确有许多人,宁愿吞炭漆身,身殉兴国之道,然便是这些人,也并非金银或腊肉做的躯身,便是熔尽他们,也化不出更多的外汇或口粮。这个道理,“他们”,另一些“他们”,似乎并未有过深刻的参详,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憾的事。
美好的世界,总是并不那样容易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