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好吃肉的人总要比嗜好喝血的人长得健康一点结实一点高大一点。
只因肉绝不像血那样易于流散。
肉进入体内,会产生比血效力更强更丰富的营养。
而油脂一般含在肉里,血却是纯清,并没有多少杂质,故此营养比较单一。
故此在人们的想象中,吃肉的人必定不至于精瘦,也不至于矮弱。
听见梁上人的粗粝声音,陆四爷本想抬头去望一望,观察他究竟身藏何处,究竟是何尊容,长得是否与厅中手执水晶杯的南宫血同样可怖诡异。
怎奈一股尖针般寒冷锐利的压迫感瞬间压得他脖子发酸,致使他头颈像生了锈,无法轻松自如地活动。
但极幸运的是,梁上那个司徒兄并不啰啰嗦嗦拖泥带水故弄玄虚。
他的嘴刚一住声,就从数丈高的梁上纵身跃落,动作灵巧如一只捕猎的豹,干脆矫健而有力,雷厉风行,这倒和那种粗犷豪爽的声音很相配。
只不过他的外形却实在和他的动作声音颇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仅长得枯瘦干瘪,而且居然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丑陋侏儒。
他一张脸又尖又长又小,色泛乌青,坑坑洼洼,似中了蜂毒的模样,但意外地生着一部蓬乱的络腮胡,顺两腮一直到耳根,毛烘烘的亮黑。
乍一看去,倒有些难以抹煞的威猛凶豪之气。
只可惜他一双眼睛又太伤格局。
三角斜挤,时常走神,暴露出淫猥过度的欲望。
还好他身形虽干枯瘦小,其貌虽俗鄙,有些地方却也显得龙马精神,一双怒眉更是透着不竭的刚劲。
一双枯枝般似稍用一点力就可能叭一声折断的手,竟轻描淡写地握着两柄乌铁精造的巨锤。
看上去每柄巨锤的重量绝对在百斤左右。
他双足稳稳一着地,就眯起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斜睨着旁边强作镇定的陆四爷。
他不像那个喝血的南宫血眼高于顶,竟主动向陆四爷自报家门:“在下司徒肉,区区一孤魂野鬼,游荡无定。在下从来都以肉为食,渴了也吃肉。”
他的自述比南宫血简洁多了。
南宫血,司徒肉,可血肉双煞的名号,纵横江湖数十年的陆四爷竟从无耳闻,陆四爷不禁暗叹自己果然老了,对武林中事已不比年轻时那么了然。
他神经一根根抽紧,深刻感到,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两个怪人不速而至,面临大敌和莫测的诡谲之局,他也已不比年轻时那么成竹在胸。
只听司徒肉若有所思地慨叹一声,很快转向南宫血道:“几天没吃饱过一顿,现在又饥不可耐了。慈悲心肠的南宫兄,别在那里闷不吭声,快把你刚才放干血的尸体交出来。”
南宫血不紧不慢地也叹出一口气,冷笑道:“恭维了我还急着算计我,你那一套,我早就司空见惯,换个花样,大家都不无聊,话也可好说多了。”
司徒肉皱着怒眉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想趁着这机会饿死我?”
南宫血悠然道:“你太会说笑,咱俩前后配合着干了许多年,总算还有些情义,我怎舍得突然饿死你,让自己在险恶江湖上放单?”
他又冷笑着:“我只不过想你先行行好,帮我去再扛几个鲜活的人进来。”
司徒肉猛地翻了脸,瞪着他咬牙道:“你在拐弯抹角的装糊涂。”
南宫血也沉下脸色,没好气道:“你才云里雾里的假马虎。”
司徒肉气得青筋在额头凸起了三根,厉声道:“老子现身,是看得起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宫血笑道:“你心眼太多,顾虑太多,误会了我话里的意思,你看得起我,我可没说我看不起你,只是你一介粗人,毫无分寸,优雅的意境都被你坏了。”
司徒肉按捺住怒火,默默地暗中想了一会,突然想通什么,也笑道:“我真的性急,误会了你,态度劣了点,你别见怪。只是你先到为主,我后来是客,你怎能好意思叫客人做事?”
南宫血故作为难,姿态却仍是悠哉:“你看,我一向懒惰,这把圈椅又实在舒服,我坐上去,屁股粘紧了不肯起。所以委屈你帮我当一回搬运,反正你也饿急了,不会让你白干。”
司徒肉一听这话,双眼睁得眼角都似要裂开,血红血红地向他瞋目而视:“你找死!”
南宫血板着脸冷声道:“不干就不干,骂人算什么?”
司徒肉凶神恶煞地咬牙道:“你想把我耍得团团转,当我是小鸡吗?随意捉住任你往死里整?哼,老子骂人,你注意老子还要砸人。”
南宫血不以为然,笑道:“你要砸人,我非但不反对,而且奉陪。”
司徒肉性子过于急躁,听不得别人说话冲他。
他乌青面色陡转赤红,鼻孔里不停地大出气,粗筋在脸脖上尽皆爆绽,连络腮胡也似被气得一根根戬张直竖,浑然一头发怒公牛。
他高举手中的一对巨锤,看架势果然就要向南宫血的头上狠砸过去。
这对分量极沉的乌铁巨锤,只需随便一磕,再硬的头骨恐怕也得粉碎,何况是直接猛力砸。
南宫血仍懒懒散散,故作悠闲,斜躺在圈椅里,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双水晶般透明的手,凑近眼前饶有趣味地细细欣赏着。
他嘴角含笑,思绪似已远离此地,眼色在迷茫之间陡然严酷:“你既这么听不进商量,硬要选择动武,那你也别怨我不讲往日情谊。”
只见一双水晶般透明的手,竟突地通体血红,像是里面根根可见的血管都爆裂了,热血在皮下流溢。
一旁的陆四爷已看得莫名其妙,实在猜不到事态会这样变化。
刚才还亲热地称兄道弟,转眼间他们就势不两立,成了谁也不依谁谁也不饶谁的冤家。
正在他为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而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时,厅门外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入耳里,既魅力无限,甜美动人,又显得极具威严。
这声音似远若近,令他不胜迷惑。
这娇柔的声音冷冷叱道“你们两个对头冤家,不见面还懂得相互和气,见了面时十次有九次针尖对麦芒,难以安安分分地待过一个时辰。骂了你们多少回?怎地还是不长记性?再要打架,小心我先拆了你们的骨头架子。”
随着女人悦耳又威严的语声,陆四爷眼前出现了一张华丽古典而精致的香木镂花床,薄如蝉翼的锦帐带着悠扬的流苏。
整张床柔软轻盈,似飘入梦中,又似正从梦中飘来,来这枯寂世上添一锦绣妙笔。
就这么飘飘忽忽,无声无息,最终四平八稳地停置在大厅中央。
XXX
安静的床,锦帐流苏尚在无风自动,微妙地拂动,动得显出一个女人婀娜苗条无比秀美的睡姿。
朦胧似醉,缥缈似雾,若隐若现,若真若幻。
那是一种深夜般深邃的美。
又是一种落夕般迷离而霞光般怅惘的美。
还是一种往事成烟般久违却浮光掠影的美。
美得模糊了初春的浅寒,深刻了初春的融融意暖。
美得就像有鸟语花香在围绕着。
美得几乎陶醉了英雄迟暮的陆四爷,勾起了他久已封尘的春心。
XXX
听到这么美的声音,看到这么美的床和这么美的身影,有谁还敢无礼?有谁的心灵不立刻产生一阵平和与宁静?
拔剑的人已愧于再拔剑,弩张的人已无颜再弩张。
血肉双煞的怒火很快被消除得干干净净。
他们似接受了春雨多情而温柔的洗礼。
司徒肉本就矮瘦的身体一下子显得更矮更瘦。
两只高举巨锤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战战兢兢。
一种恨不能对南宫血饱以老拳的架势也顷刻收敛到不剩半丝痕迹。
而南宫血一双已通体血红的手,也顷刻恢复了透明。
两个怪人很畏惧床上的那个女人,都有些垂头丧气。
那个女人必定也是怪人,必定更莫测高深。
陆四爷似乎已觉察出那个女人怪就怪在有毒。
这世上毒性越强的生物外表总是越美,处处透着迷幻的诱惑力,令人很难准确地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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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四爷立在原地,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美色动人心,体香熏人醉,他也控制不住地心动神醉了。
他的春心放置于灵魂最暗处,已长达数十年,早就积满了岁月尘埃。
自从丫头的母亲在产后不久体虚患病而死,他就不愿再接触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除了挚爱的女儿。
他对爱情的执着同他对亲情友情一样坚不可摧永不更变。
他忠诚于自己生命中每一种情,他经历的每一种情都刻骨铭心无怨无悔。
他认为只有这样刚毅而忠情地活着,人生才会绽放出伟大意义。
但现在他却隐约觉得自己一直坚守的信念已有了某些不自然的动摇。
若说他的性情早就超脱俗尘,那此情此景的他才蓦然真实深刻地意识到,有时凡心偶炽的诱惑实在美妙得无懈可击,他实在无法拒绝。
毕竟对一个事业稳定生活闲逸的成功男人来说,食色,本乃天经地义。
不能被眼前的曼妙睡姿而动心的男人,一定不是一个成功男人,甚至不是一个正常男人。
此时目睹厅中的情形,他已完全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简直快忘了自己才是这间大厅真正权威的主人。
常有人说,人老之后,思维将变得迟钝,心绪会莫名的愁闷,表情也不免痴呆。
此时他也是一样的感受,突然觉得自己又老了许多。
XXX
床上锦帐流苏轻遮住的那个女人恍惚间似不易觉察地从沉梦里一点点苏醒。
她以一种缥缈柔和的动作,慢而静地抬起一只雪白纤细的玉手,支起一颗秀发如瀑的头。
丝丝缕缕的头发流散在纹饰华丽的床单上。
她的手完美,令人惊心又迷惘。
她的脚也很美,美得虚幻,就像不再是血肉生成,却是用一捧泪光和着月光冷冷的精雕细琢而成。
永远没有谁可以近距离清楚地看见她真实的美貌。
因为别人和她近距离相处时,眼睛会更迷离,觉得她更神秘。
神秘的女人最让男人们情不自禁,想入非非。
她脸上一直若有若无地闪动着温柔的金光,原来她还戴了一副精致小巧的黄金面具。
这让她美得纯洁神秘的同时也傲慢辉煌。
她身体呈现的轮廓也在发光,是一种柔润迷茫的光。
这种光将她的诱惑力提升到了巅峰,让陆四爷的心思毫无遗憾地融化进去。
她在这种光的渲染下,就像一条毒蛇,静静地凝视猎物。
陆四爷人虽觉老,眼力却仍敏锐,足够穿透本就薄如蝉翼的锦帐,看见那个神秘女人竟未着寸缕。
但她除了一双手白皙细腻外,任何一处都非常黑,黑得油光精致。
这深深的黑色却显出了她震慑心魄的独特魅力,让她非比凡俗的绝代风华更难以侵犯。
她是一个罕有的黑美人,艳光四射。
她就像沉睡千年后终于再次醒来睁开美眸迷倒天下俗男的女魔。
XXX
女魔!
今天不速而至的三个怪客,本就超出了人的界限。
他们已不能算是完整、正常、普通的人。
一个喝血喝得双手剔透如水晶、半张脸无皮无肉也无血只剩森森白骨的人,能算是完整么?
一个吃肉吃了大半辈子却仍干瘪矮小的人,双手细如枯枝却轻易地力举巨锤,能算是正常么?
一个皮肤黝黑却越加诱惑的女人,裸身卧床而来,能算是普通么?
陆四爷已认定他们就是一个女魔两个恶鬼。
在他们的衬托下,陆四爷甚至感觉自己也是来自幽冥世界,也是一个鬼。
他是不是死了?
所以才见不到许松和丫头,见不到平素宅邸各处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仆婢。
他思及深处,心情反而比刚才平静。
能平静地死,一直是他向上苍默然祈祷的愿望。
他在江湖上腥风血雨尔虞我诈了几十年,看惯了太多敌人朋友陌生人死得很不平静,甚至有人死了曝尸荒野,无亲无故给他们找一副棺材,埋一个坟茔。
他绝不想自己也那么死。
他前半生咬牙奋斗,就是为了不想那么死。
他目光依然定定地落到那张床上,但锦帐中朦胧显出的诱惑肉体,却根本不再被他瞧在眼里。
这不是说他就不动心,而是他已什么都看不见。
他双眼空洞,神思不知何时竟飘到一座不知名的远山。
对老迈的英雄而言,那才是最该归去的地方。
那正是他心心念念难以割舍的故乡。
XXX
故乡?
成名后的英雄,有多少还能一如往昔地牵挂故乡?怀念故乡?
有多少他乡成名的人还能美满地回归故乡?
可爱可敬的故乡,可惜英雄总是身心俱疲。
风光掩盖着浓得永远化不开的无奈与寂寞。
可怜的故乡。
为什么人们只有在无休止地逃离故乡中才会真切地认识故乡?
逃离故乡的漫漫长夜里,人们总是说不尽对故乡的魂牵梦萦,却已难再安好地落叶归根。
故乡日益遥远,如星辰上一个无法捉摸的梦。
面对眼前三个来历不明来意不善的怪人,陆四爷思考最深的,竟不是怎样实施有效的对策,而是安心无愧的死,平静的死,而是不合时宜的故乡两个字。
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
谁知道陆四爷真正的故乡在哪里?
谁知道杭州其实不是陆四爷真正的故乡?
没有谁,谁也不知道,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世上太多来势突兀的情感无须理解。
太多情感都是直接的、冲动的。
亲情,友情,爱情。
包括迟暮英雄对故乡的一种难以言诉的思念。
只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复杂而矛盾的思念,才应该是最后也是最珍贵的人类情感。
这种情感,即使埋葬,也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