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陆四爷总不愿有奴仆伺候。
他亲自更衣,叠被,漱口,洗脸。
这些事情里的每个动作虽和年轻时同样利索而简洁,但他的心态却已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复杂而沉重。
人将就木,岁月老成了一缕叹息,只剩枯萎的一种感慨。
这时的他,身边事难以过问,也不必过问,他早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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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天晴,晨曦清新,春天的浓浓绿意又接受了一次全面洗礼。
园子里的花树,万紫千红,美不胜收,人游其间,目不暇接。
阳光也是新鲜而温柔的。
走在阳光下,这一天的开始,他只觉抖擞精神,找回了畴昔勃发的活力与凌云的斗志。
但很快他生命的希望再次被残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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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曲折明亮的长廊。
天地间显出一片从未曾有的寂寞安静。
偌大一座庄院,突然凝重陌生了许多。
凝重得令他快要透不过气,陌生得令他难以抑止的疲倦恐惧。
平日来来往往勤苦工作的奴仆,喧腾的空气、清脆的鸟啼,突然都不见了,消失了,似远在另一个世界。
整座庄院完全死去了一般。
他的心沉入冰水,他的脑海涌起巨大而深切的不祥之感。
他很重的脚步已在下意识地逐渐加快。
他要赶到大厅去。
他自信可以在大厅里见到一些人。
这时早点已该摆好,桌旁总会站几个伺候的女婢。
那里人的气息是旺盛而真实的。
他自信可以在那里证明世界并不如他感觉中那么沉寂孤独。
世界绝没有面目全非。
这仍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早晨。
自己太老了,人一老,难免就会对现实敏感多疑。
命运千万别再突发令人措手不及的改变。
每一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变,都可能魔爪般无端端地紧扼住一个老人咽喉,逼使他喘不过气来。
老人的心已禁不起太多过分的改变。
老人需要的是风平浪静,渴求平淡的生活。
时日无多,才会蓦然发觉,原来平淡是最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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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变得出奇的长,长得曲折坎坷。
他双脚已酸麻,汗水已湿了额发,渐渐气息不匀,面如土色,就像一个久病不愈要虚脱的老乞丐。
一种无形压力陡然压迫在他身上,他头晕目眩,难以支撑。
他每条皱纹更深了,深如沟壑,让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衰老、无助、孤独与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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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再长也终有尽头。
人生的路同样,开头是生,尽头是死。
而他脚下正走着的这条路,却让他越加迷茫,无法感知尽头的存在。
这本是一条他人生中行走次数最多的路,他对这条路简直和对他的脚一样熟悉,就算闭上双眼也可以不错半步地来回走上三遍。
每次走上这条路,都意味着走向他的成功与荣光。
可现在,这条路却让他产生了迥然不同的感触。
他深刻感到这条路不再是通往他的辉煌,而是通往他的死亡。
空洞的死亡,本不可预见的死亡。
接下来他几乎每走一步,脑子里都要回想起生命中留过深刻印痕的一个人一件事。
他几乎把大半生的经历都重新反反复复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遍。
有人说人死之前,总是渴望多回想些,因为没有人肯死得孤独,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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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最深的,还是丫头。
这毕竟是他留在世间的唯一血亲。
他前半生为自己奋斗,后半生全因女儿才活得开心自在、志得意满。
这颗闪放光彩的掌珠是他这辈子最珍惜的财富和荣耀。
可现在这颗掌珠也开始黯淡。
丫头几日闷在房里,不出来如往日一样调皮地围绕着他叽叽喳喳,他像一下子失落了太多美好慰藉。
丫头也应该气消了,应该出来透透风,她一直心性开朗,多情却不过分的多愁善感,很懂得怎样处理好自己的每件心事。
那许松呢?
想起女儿,就不得不联想这个视如己出的异姓后生。
昨晚没让他立即见丫头,他一定整夜都过得漫长难熬。
幸好现在天终于亮了,他已可以去拍丫头房间的门,替丫头分担一份烦恼忧愁。
他们两人从小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妹,有什么事绝不互相隐瞒,这次希望也如此。
年轻是本钱。
年轻人有的是时间精力去迎接或创造各种各样的机会,不管现实怎样不如人意,只要加把劲,不服输,不言弃,终有一天必定会获得成功。
许松是好青年,有不放弃的信念,终有一天必定会得到丫头的心。
他至少比陆四爷年轻,头脑又一向特别精明,他总能想出比较有效的法子。
陆四爷暗中吐出一口气,心里明显比刚才放松了许多。
老人和孩子一样最天真,也最容易安慰自己。
他由衷祝福这一对年轻人,仿佛已看见他们自然而然地步入喜堂。
只要他们平安地活下去,他就算死得再悲惨也毫无遗憾。
他们这一对年轻人,无论其中哪个,都是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亲人。
对于下一代,极少有老人会是自私的。
他已在着手准备将这一切自己用血泪汗水打拼出的家业一厘不少地毫不顾虑地通通交给他们。
当然事先不能让他们知道,他要等时机成熟之后,才给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或许那时机就是他们结缡之日。
他实在已垂垂老矣,当年欲壑难填的野心早就化作云烟,他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
半月以前,丫头离家,许松出差,两人迟迟未归,他思念心切,苦郁成疾,一天夜里终于病倒,秘密吩咐忠实老仆吴三叫来城里有名的妙手回春傅郎中。
经傅郎中一番慎之又慎的望闻问切后,这个从无失手的名医竟面露难色,久久开不了口,最后被吴三心焦如焚地再三苦询才沉甸甸地摇头说出了自己的诊断,吴三当时一听,面容惨变,主仆情切的他险些晕了过去。
重金谢过傅郎中,将其送出府邸,他回到四爷的病榻前,顿时难抑悲痛,老泪纵横。
四爷倒是平心接受,婉言安慰老仆,似乎这一天早在意料中。
四爷年过五旬,突患绝症,令他看上去已形枯神悴,与耄耋老翁无异。
他明白用不了太久自己就要离他们远去。
他已不属于眼前这个尘香俗味的花花世界。
当日半路阻截九森的行动,他平生罕有地精心打扮,还请了歌舞妓热闹不已,安排了几十个卫士撑场面,为的就是掩盖自己的老态病容,不让敌人小觑,也不让丫头失望。
他苦心孤诣,最终还是必须承认自己实在很老。
他的老,不是来自年龄,是来自那个绝症。
他老得不正常,无可奈何,却又莫名的满足而平静。
老得就像做了一场梦,既朴素也华丽、既简单也复杂的一场梦。
一场幸福的远离尘嚣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梦。
梦里一直只存在他一个人,却绝不深感凄凉,也绝不深感寂寞。
梦醒何时?
这本该是一场不醒的梦,就算捱到咽下平生最后一口气,这场梦也还未到终结时。
死亡在这场梦的调剂下显得如生一般圣洁而伟大。
死亡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永远只是人自己的心态。
他甚至仿佛看透了死亡的真相:死亡本身也是一场茫无止境的虚无缥缈的梦。
人生如梦,人死如梦。
他不禁苦涩地感慨,解脱地微笑。
昨天还是一副不服老的神态,短短一夜之后,关于死的事实已越过老的事实摆在眼前。
老终归是老,死终归是死,既不能不服,也不能改变。
只因服老的服绝非屈服的服,人们大可不必多去计较与鄙夷。
人若不把世事看得太过残酷复杂,对于老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偏激与无奈。
他不禁又为自己的蓦然想通而由衷地满意一笑。
但他心底早已有滚热的一片老泪横流。
他只在想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两个问题:为什么今天早晨这么静?
这么静的日子里,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事?
他感觉到自己马上就可以获取答案。
因为脚下的路变得再坎坷曲折漫长,也终于有了走到尽头的这一刻。
只可惜有些路的尽头往往也可能是人生尽头。
这次的这条路是不是这样?
一切已在尽头处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