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中南部，朝云国都城，西沨城。
戌时刚过，城墙内已然是灯火通明，筛酒、叫卖、议价之声此起彼伏。
梁溪自然是比不上都城的繁华，少年人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擦肩而过的人们总会因他那一身土旧的打扮，不时地传来两声嬉笑，一声谩骂。
可少年人并不在意这些，在一盏盏灯光的映衬之下，虽头戴斗笠，但却生得一张好面孔。
打眼看去约莫束发之年，一双浓眉，一对凤眼，眉宇间几分沉稳，几分英气。
穿过热闹的街市，寻了几条小道，少年人终于在一昏暗的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家偏门。
他叩了叩门钹，门廊上连一盏灯笼都没有，可见这家主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访客。
过了许久，斑驳的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拇指大的缝隙，一只眼趴在门缝里，警惕地看着门外的少年人。
看不出对方的年纪，甚至都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二人都没有先开口，僵持了一会儿，少年人还是先开口轻声说道，“十里亭，蔡祭酒。”
言罢，看着门内人的反应。谁知对方听完之后，咣的一声又把门合上了。
少年人也不急，耐心地立在门前。
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大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了，门槛后站着一位总角之年的孩童，提着一顶灯笼欠身说道：“主人有请。”
少年人走进院中，那孩童关上大门的同时，还不忘向巷子两侧张望了一番。
“请随我来。”
少年人跟着孩童绕了过两条门廊，便来到一处偏僻的庭院中。
正房内，一名老者正在挑灯夜读，门厅内并无旁人，只留着桌前一盏孤零零的油灯。
灯下的老者青发白簪，高颧骨下两腮凹陷，看面相就知道是身份不俗之人。
他一手拿着古籍，另一只手放下桌下，见到童仆带来一人，轻瞥一眼，便将少年人的身份猜得十之八九。
少年人看着门厅两侧漆黑一片，于是走到正房的屋檐下，便停住不动。
孩童转过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这时屋内的老者先发话了，“先下去吧。”
童仆行礼，就提着灯笼顺着门廊离开了。
夜色下，一老一少就这样相隔数丈，一个在门内，另一个在门外相互打量着。
“台下来客为何人呐？”老者翻了一页古籍，似乎是真的在研读学问，之后又把右手放到了桌面之下。
少年人将斗笠摘下，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全束于顶，一对剑眉之下生的一双凤眼，薄唇黑眸，面若中秋之月。又身着深色长衣，一把鎏金大刀在侧，于微荡的衣摆间若隐若现。
“故人之后，山野之人。”
“故人之后？”老者听罢，将手中的古籍放在桌面上，“十里亭外一别，已有十年。”
老者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大将军出征楼西时，老夫还只是一博士祭酒。观你年纪，不及弱冠，思前想后，定是府中后人，还望告知尊名。”
少年人倒也痛快，“韩忠，大将军府总管，韩关生之孙。”
“难怪难怪……当年十里亭会盟之事，非亲信之人不可知。”老者似乎对于少年人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不过能找到这一偏隅，客人倒也有些手段。”
“恰巧相识一位长目飞耳的朋友罢了。”少年人的回答也是言简意赅，但他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地防备着。
既然对方也毫无遮掩搪塞之意，而且能让自己进门，就说明这家的主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少年人知道，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是生是死，全凭一搏。
“那客人来此，是想在老夫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少年人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想求一样东西！”
“哦？”老者捋了一把胡须，“是何物呢？”
“一套名册，或者，你的项上人头！”
突如其来的寂静，在少年人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四目相对着。
老者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有桌上油灯开始左右地摇晃起来，少年人所言非虚，隔着一个门厅，老者依旧能感受到这位少年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
这是一种初出茅庐，毫无顾忌的戾气。
在老者长长的人生阅历中，他见过无数这样血气方刚，做事不计后果的年轻人，不过他们都已经早早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都没有留下一滴笔墨。
但面前的这个少年人有些不同，不同的是他那双漆黑的双眸，看事物的眼神就是像是在黑夜中狩猎的野兽，虽然凶狠，但却谨慎无比，不会轻易地将自身陷于危险之中。
这样的人，反而并不是特别的可怕，因为这样的人往往都会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有了后路，那么他就不会做到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地步，也就是说，一切都还有斡旋的余地。
“呵呵呵……”老者笑了起来，“是谁指示你来试探老夫的？老夫虽已退出官场，但还没到耳聋眼花头脑不清的地步，若客人想要取老夫项上人头，何必叩门而入呢。”
说着，老者站起身从木桌后走了出来，但这一动作明显让少年人的眉头轻皱了一下。
老者阔步走到门厅前负手而立，“我这旧宅，除了老夫与一童仆，就剩下一位炊米的妇人，客人若想动手，无异于是探囊取物，老夫的人头，你拿走便是。”
风停了，少年人飘舞的衣摆也停了。
“如此说来，那名册便是不肯交出了？”
“哎……”老者叹了一口气，向前一步站在门廊上仰头望着夜空中正圆的明月，“当年的飞龙将军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雍州的胡人与匪寇，哪个不是闻风丧胆。可就像老夫曾对将军所言，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止在塞外，也在朝云国乃至大昇的朝堂之上……”
皎洁的月光透过天井，照在门廊前的山水观景上，少年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几条街巷外热闹的气氛，并不能传递到这座偏僻的庭院。
“不过这些年，老夫最为悔恨的便是未能像大将军一般舍身取义，愧对文人风骨，故此三年前便退居于此。客人所说的名册，乃是三大氏族与六位重臣共同起草上书女封君，其背后联名之人，不下百数，否则怎可能撼动将军之地位。”老者看着庭院中的少年人，“难道客人要将这些人一一揪出来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