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来,将钩月掩住,亮色不再明莹,反倒有些许压抑,月下密密的野草,长得已经没过膝盖,在暗林与花束的缝隙里,偶尔溢出一点绿盎。
清幽静谧又透出悲哀来。
山风吹拂,带来阴暗处肥厚湿涩又咸腥的泥苔味,也带来浓重的血腥气,红豆串般的朱红顺着佡允的指尖寸寸崩开溃烂,鲜红的血淌下,一串串一股股,落入身侧的泥土里,坠作一滩深暗又惑人的痕迹。
碧曦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去,喉咙响起着细碎的呜咽声,她满脸惊恐的捂住嘴巴。
昏暗夜色下,所有人都看到肩膀处连接的那边缘。
下一刻,朗瑛的那恶劣又挑衅的笑就僵在嘴角,他之前用力咧开的嘴角现下紧抿着。
他脑子里失控的浮现一幕幕。
一幕幕浮现的都是佡允神色轻淡叙着他剖心时的画面。
明明不曾见过一次,却又像见过无数次。
他浑身涌出细碎的冷汗,三步并作一步疾身上前,咬着牙膛一言不发粗暴的将佡允的衣衫扯开。
衣衫凌乱披挂而下。
佡允那处长了好多年,时至多年依然隐隐作痛的剖心之伤,此刻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他半个胸口布满皲裂的裂隙,长满犹如荆棘的蜿蜒口子,如同参差披拂的藤蔓织缀于胸膛上,然后在心口上汇聚成拳头大小的暗红肉皱,令人作呕至极的肉皱内陷下去,蜷缩的肉色苔丝像菟草般攀附紧凑,周围已然没有骨骼支撑。
如果说佡允肩膀处的伤是流淌的溪穴,那他胸部处,如今就是干涸枯竭的无岸湖泊,无论过去多少年,那满目疮痍依旧狰狞。
他盯着那处凹陷的拳头大小的深坑,惊得脸色发青且不住颤抖。
光是看着就颤栗惧怕不已,他简直不敢想象他受这伤时是如何被这疼痛吞噬万卷理智的。
这刻空气稀薄得不行,朗瑛觉得呼吸一窒,指尖一个用力便扣住佡允肩膀那处刀伤,挤得鲜血从他指缝溅出梅花的珠点。
朗瑛急促又忿(fen)恚(hui)的质问道:“为何你从未向我提起这些!我到底算什么!”
他脑中挥之不去的画面都是佡允抵触自己的触碰。
佡允身上萦绕的血气,从未红润过的脸庞,他那般天资聪颖的人,为何会修为寸止不前。
一切的疑问,如今都通通有了来由。
佡允蹙眉闷哼一声:“事皆于我自愿,且你我本是同根同源,何故耿耿于怀。”
佡允声色平淡又清冷,字句却透出难以割舍的牵挂。
迄今为止,朗瑛从未知道他受过如此重的伤,从未知道他身陷何般囹(ling)圄(yu)之中。
朗瑛色厉内荏的低吼:“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掏心掏肺的对待,我这样恶劣的人根本不配你拿心去拯救!”
他突然没了力气,后知后觉的才发现,原来自己手掌已紧紧扣进佡允肩膀上的血肉中,他蓦地松开手。
为何一声不吭?为何所有痛都默默吞下?朗瑛这样想。
朗瑛突的慌了,他手足无措的松开手。
他心里从前长满阴暗的疥癣,心口遍生烂疮,这些年疯长的嫉妒刺草早已将他吞噬填没个干干净净了。他将自己心中筑起了高高的石墙,催生无数不知名的杂草和蒺(ji)藜(li),覆盖于心身上的防护尖刺。
现下朗瑛却是明白了,这并不是防护,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禁锢,拒绝最亲近之人的爱意,将自己逼上绝境。
原来从始至终只有朗瑛一人在怨天尤人,纵使岁载削平山川,泯灭曦尘,他的阿哥却从来没有变过,一如从前。
他的心绪忽的彷徨,整个坍塌。
从始至终离不开阿哥的都是他自己!
黑若点漆的瞳仁中倏忽绽满了雪似的水莹花儿,更像湿漉的霜珠嵌于其间。
朗瑛低喃道:“我这般怙(hu)恶不悛、十恶不赦……”
他竟然长久以来把自己耿耿放于怀的阿哥想得那般险恶,不过瞬间,他因为叵测自己的阿哥而露出了羞愧之色。
他从来都是满腹怨恨,就像是长满杂藤的蔓团。
“我并无碍,你哭什么?”
佡允骨骼秀颀,笨拙又轻柔地擦拭着朗瑛的脸旁的泪痕,那动作这般小心翼翼,像对待挚宝,生怕伤了一分一毫。
朗瑛眼角猩红湿润,泪止不住的流,那双黑眸饱含了太多情绪,诸如自卑,向往,难堪,悔恨。
所有人都看见佡允在笑,他笑得轻浅,那般宽容悲悯,在初升的朝阳中,在一圈圈晃动的明翰光辉中惊艳了天地。
温煦的晨曦将沁意融于山涧,天色已明,万物趋暗而亮。
可却照不化朗瑛灰色朽烂长满尖刺的荆棘灵魂,绵长的痛苦使他的灵魂无处落脚。
……
“对不起阿哥,对不起对不起……”,朗瑛痛哭流涕,蜷紧肩膀垂下脑袋小声呜咽着。
佡允越是这般宽容,他自己越是释怀不了。
他哭得撕心裂肺,身形不停怵抖,哭得像个小孩子般歇斯底里,面上的泪痕干了又湿。
朗瑛再没有颜面去面对这般明耀的佡允,他觉得自己就像阴暗沟壑里的潮湿怪物,理应被世人嫌恶抛弃。
这次换他不敢再触碰佡允,他怕自己身上肮脏龌龊渲染了净光温慈的神明。
他惧怕自己狼狈的呜咽惊扰到佡允,便毫不犹豫抬起了手背,张嘴用力咬住,像只吞血咽骨的小兽。
他咬得力度十足,森白的牙齿深深没入手骨中,连骨骼都在细碎的作响,血珠一滴滴渗满手背,然后落下,坠入泥土中。
他埋得极低的头颅下,一滴滴清泪像珠子般沁落,混入嘴角的血红之中,腥咸极了。
佡允怔住,随即心疼又焦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伸出手掌去抓朗瑛的手臂,想要去阻止朗瑛自残的行为。
却在一触之下,触到满手的白雾,一如无根净池中迷离又冷清的雾气。
他看着面前渐渐模糊消散的人形,苦涩浮于嘴畔。
佡允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次想要再寻到朗瑛怕是不会容易了。
知微迷迷瞪瞪的问云枝:“跑了?他跑什么?”
云枝深深的看了一眼愣住的佡允,答非所问:“谁知道呢。”
碧曦则在一旁拧紧了眉,也不知道一时该说些什么。
明明山川中是煦暖的初阳,四人置身于青林密柯,耳听鸟兽跃鸣,苍苔已长满郁郁葱葱翡翠青绿的长青藤蔓,细碎的光曦自葳(wei)蕤(rui)的青冈树杪穿透而下,被弄皱了入迷的肆虐思念,如藤蔓一般的缠绕,最终深锁,经年累月的蹉跎,骤回薄凉,令人没由来的觉得身侧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