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人在推自己,推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粗暴。
欣怡不想醒,但那人推得太急了,她只好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手上沉甸甸的,她睁开眼,看到自己手上锁着一副手铐。她吃了一惊,随即发现自己穿着带白围裙的黑色短裙、白色长袜、黑色高跟鞋,头上戴着喀秋莎头饰,脖子上还有个缎带领结,脚踝上锁着脚镣。
这是怎么回事?
“懒东西,快起来!你是来干活的,不是来睡觉的!”
她抖了一下,模糊的影像骤然清晰了,周围是王村长一家,正面是王老太爷,两侧依次是王村长、赵阿姨、王小刚、王小桐,背后是那条叫小乖的大狗,五人一狗正襟危坐,六双眼冷冷地俯视着地上的她,仿佛六尊巨神俯视着渺小的凡人。
“王村长,这……”
“这什么这?”
“花十三娘呢?”
“她吃屎去了!快起来,干活!你是女佣,不是贵妃,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们这是怎么了?这一家人,绝对也不正常!
欣怡扶着地,挣扎着站起来。
“傻站着干什么?不会主动找个活干吗?什么事都得我吩咐着吗?屋子脏成什么样了,怎么见人!我身为村长,如果家里太脏,就会影响我们村的形象,阻碍我们村的经济发展,你几个脑袋,担待得起吗!”
欣怡这才发现自己在客厅里,然而客厅几乎一尘不染,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打扫什么啊?
赵阿姨拿了一块雪白的手绢,在地上一抹,手绢上染了层淡淡的灰色,她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
“欣怡,你看这地多脏啊!身为女佣,你看得下去吗?”
“赶快打扫,要把地面打扫得比你的脸都干净!”
这样的标准,谁能做到啊?
“你傻愣着干什么?欠揍是不是?王小刚,教育教育她!”
王小刚站起来,从屏风后面拿出了一根老粗的自来水管。
那东西如果打在身上……
“我干,我干!”
欣怡急忙拿了个扫帚,开始打扫不需要打扫的地面。她把地扫了一遍,又拿了个拖把拖地。清扫地面并不算重活,但是手铐脚镣却增加了额外的重负,仅仅干了一会,她的汗水就流了下来,手腕和脚踝被勒得火辣辣的痛。
王村长一家人却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聊着天,更糟的是,瓜子皮随手就被扔到欣怡刚刚打扫完的地面上,那肯定都是她的活。
“养成好习惯,垃圾随扔随清,别留着过年。打扫完了,我们还要验收,如果验收不过关,还得重新打扫!”赵阿姨笑着说。
“好。”欣怡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推着手里的拖把。
“现在那些黑皮赖在村里不走了,怪吓人的,朝廷的人为什么还不来?”赵阿姨说。
“岂有此理!这帮匪徒,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真是罪该万死!”王村长狠狠一跺脚,欣怡刚刚扫进簸箕的一堆瓜子皮被震出了不少。
“你身为村长,得想点办法。不然朝廷的人来了,你什么都没干,怎么交差?”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得仔细斟酌斟酌。”王村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吃了一个瓜子,就没有下文了。
“要不我们给县衙写封求救信,让村头的刘二傻子送去。”
“妇人愚见!刘二傻子连亲妈二姑都分不清楚,这种人能送信?”
“好人谁给送啊?能送到就是你的功劳,送不到也是你与歹徒进行了积极有效的斗争,将来真正的警察来了,你也没有什么责任了。”
“这……似乎也有点道理……可是,万一刘二傻子被抓住,把我们的信搜出来怎么办?
“信上别具名,留下副本,到时候一对就行了。”
“你就知道耍小聪明,让刘二傻子送信,总得派个人告诉他吧?他把我们供出来怎么办?”
“刘二傻子想媳妇都想疯了,就把信塞到他门缝里,粘上个纸条,写上:亲爱的二傻哥,只要你把这封信送到县安民曹,我就陪你睡觉。再粘上那个大奶 子女人的照片。他肯定屁颠屁颠的跑了去。”
“胡说八道!我堂堂的一村之长,堂堂的一方乡绅,怎么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忽悠一个残障人士去冒险!”王村长拍了一下桌子,吃了两个瓜子,忽然又长叹一声,“不过,为了全村老少上千口人家的生命财产,为了守护一方平安,舍小就大,事急从权,似乎也是迫不得已。唉,二傻贤弟虽然有点傻,但为人忠诚勇敢,确实有杀身成仁的古义士之风。”
“老太爷,那您说……”
王老太爷闭着眼,慢慢地磕着瓜子,过了半天,忽然朗声吟道: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村长和赵阿姨念着这两句诗,琢磨了一会。
“你还不明白吗?老太爷的意思是,这是个机会啊,借着这个事件在县衙面前好好表现一次,指不定就是乡长了!”
“对,对!还是老太爷高屋建瓴!咱们再写个起义计划,落实责任分工,明确工作步骤,再一人拿根棍子举行个誓师大会,都系上白手巾,多拍几张照片,到时候给县衙的人一看,嘿嘿!”
王老太爷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王小桐,你赶快写信,再去给那个大奶 子女人拍照片,然后立即给刘二傻子送去!”
“好嘀,不过我今天不太舒服,明天去好吗?”
“今天必须去!你哥哥是个废物,啥都干不了!只要你成功送到,我给你买古驰的包包。”
“好吧,我坚持一下。”
王小桐站起来,把手里的瓜子皮全部扔进欣怡的簸箕里,走出了客厅。
“还有一件事。”赵阿姨又说,“那些黑皮到处搜她们两个,万一搜到咱们家头上……”
“要不把她们交出去?”
“交出去那不完了吗?县衙的人一到,咱们不成通匪了?”
“岂有此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不出办法,就知道挑刺,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得把她俩藏好了,实在不行就要做好准备,事后就赖到黑皮头上。”
“嗯,待我斟酌斟酌。”
王村长看了看王老太爷,王老太爷咳嗽了两声,王村长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似乎又不敢问。
准备什么?准备杀了我们吗?
大奶 子女人是说花十三娘吗?她应该还没有死。
这一家人商量这些隐秘可怕的事,却完全不避讳我,是打算永远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吗?
恐惧像一个恶鬼,悄悄地爬上了欣怡的心头。
这时,王老太爷站了起来。
“时间到了。”王老太爷说。
“恭送王老太爷——”王村长急忙说。
王老太爷抬起右手,王小刚急忙上前扶住。王老太爷又抬起左手,应该去扶的王小桐却已经走了。
“你杵在那里装电线杆子?”王村长指着欣怡,“打扫那个破地干什么?那个破地有什么好打扫的?净干些没有用的活糊弄我们!”
“不是你们逼着我打扫的吗?”欣怡心想。
她急忙上去扶着王老太爷的左手。
王老太爷闭着眼,在王村长夫妇的恭送下,缓缓绕到屏风后面,穿过客厅,走进了后院。后院的西北角有座小房子,屋檐下挂着“三槐堂”的匾额,竟然是个祠堂。
“嗯。”
王老太爷的下巴向祠堂点了点,欣怡和王小刚扶着他走进祠堂。
祠堂里只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巨大牌位,牌位上写着“王氏历代元祖宗亲之位”。
王小刚在牌位旁边的什么地方按了按,那牌位缓缓移向一侧,露出了一条深邃的地道。
王老太爷的下巴又向地道点了点,欣怡和王小刚扶着他走进了地道。
地道深得似乎永无尽头,每走几步就有一盏灯被他们的脚步点亮,灯光之外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欣怡想起上次胡仙庙的经历,但这次她并不怎么害怕,真正让她害怕的是这一家人。
她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也许可以把他们两个人推下去,这地道很深,如果突然摔下去……”
她忽然又感到害怕,为自己竟然产生了这样残忍的念头而害怕,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还在犹豫着。
忽然脚落到了地面上,她感到一丝后悔。刚才也许错过了一个自救的机会,甚至是最后的机会。
她看到了一个难以形容的东西。
一个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血红色肉球,悬在半空中,垂着许多细长的肉管,以缓慢而稳定的节奏跳动着,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又仿佛一个巨大的肿瘤。
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石室内,四壁满是锦幡、壁画、塑像、石碑和祷文,还嵌着几扇古旧的小门,充满了神秘、庄严、诡异的宗教意味。肉球被一根细长的肉柱吊在空中,肉柱末端延伸成辐射状,巴在石室穹顶上。在那肉球附近,悬挂着无数灰黑色的小东西,就像蛛网上的死虫子。
石室里还有五六个女人,都穿着像欣怡一样的女仆装,正在清扫地面和墙壁。地面和墙壁都一尘不染,亮得能甚至映出人的影子,但这些女人还在清扫,她们的神情都异常专注,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干这世上最重大、最危险的工作。
欣怡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了肉球周围的那些小东西,她一阵恶心,几乎吐了出来。
那竟然是人的尸体!无数的尸体,被无数根铁链吊在空中,每具尸体上都插着一根肉球上的肉管,像是为那肉球输送营养的吊瓶。
王老太爷看着那肉球,枯瘦的脸上似乎闪耀着某种奇异的光辉,他忽然跪在地上,王小刚和那些女佣也随之跪下。
欣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跪,王老太爷忽然回过头,很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欣怡急忙也跪在地上。
王老太爷嘴里念念有词,对着那肉球舒身下拜,王小刚和女佣们也随之下拜。
他们跪下,磕头,又站起来,再次跪下,磕头,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虔诚和恭敬。连欣怡都有点感动了。
这个肉球是什么呢?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呢?
王老太爷已经磕了十几个头,她觉得王老太爷差不多该结束了,但是王老太爷还在磕,而且越磕越多,仿佛永远会磕下去,她只好继续跟随。
周围萦绕着王老太爷和那些女佣低沉的念诵声,她的腰越来越酸,头越来越痛,神智也越来越昏沉。
王老太爷却似乎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有力,他不住地挺身、俯身、双手扶地、头撞在地上、整个身子向前舒展、趴在地上,仿佛一位虔诚的苦行僧。
那个大肉球,仿佛在回应他的虔诚,微微地蠕动着,有时甚至摇晃一下。
那个肉球一定是有着什么重大的意义,不然他们为什么为它建造这个巨大的石室呢?不然这个老头何至于如此虔诚地跪拜它呢?
她似乎也对那肉球产生了某种近乎崇拜的情感。
她忽然发现王老太爷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枯黄干瘦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她不由得握住了那只手。
王老太爷对她点了点头,微微眯着的眼睛中似乎有一丝慈祥的笑意。
她对这老头产生了一些好感,甚至为自己刚才想把他推下去而感到自责。
她急忙拉着王老太爷的手站起来。
王老太爷对她点了点头,忽然问: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是……是满足?”
“不是,是平静。是彻底摒弃了欲 望、贪婪和私情之后的平静,是洞悉了宇宙奥秘和大道根源之后的平静,那时你感受不到自我,你只能感受到终极的真理、宇宙的脉搏和一切生灵心底的呼唤,你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你,那时的你近乎于神,金钱、权势、情 色之类的低级满足都不值一提。”
这种境界谁能达到呢?
“您达到这种境界了?”
王老太爷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指着那大肉球说:
“这是世界之心。”
“世界之心?”
“这是一千多年前,我王氏祖先发现的神圣秘密。它决定着这世界的盛衰兴亡。一千多年来,我王氏为世界守护着这个重大秘密,与不计其数的觊觎之徒进行着艰苦卓越的斗争,已不知牺牲多少人了。”
“得到这东西会能怎么样呢?”
“什么叫东西!这是圣物,是世界的心脏,是一切的核心和根本!”
“对不起,得到世界之心会怎么样呢?”
“得到世界之心,就等于得到了这世界。我们王氏若是有一丝贪婪之心,现在早就成了世界之主,但是我们不能。世界之心是维系世界运转的原动力,谁若是用它的力量为自己谋利,势必破坏世界的平衡,导致无数的人陷入水深火热!”
欣怡对王氏一门不由得有些敬佩起来了。
“难道他们怀疑我们是来偷这东西的嘛?难道子轩的宝物与这东西有关吗?”欣怡心想。
“但是世界之心已经越来越衰弱了。”王老太爷忽然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欣怡心里不由得一紧。
“迫于无奈,我们只能用人类的精血为它输送能量,维持它的生命。所有为世界之心牺牲的人,我们称之为‘圣贡’,我们都对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因为我的职责,我不能成为‘圣贡’,这对我其实是一种折磨。唉,虽然那么多人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世界之心还是在持续衰弱。”
“如果它停止了运转……”
“那时宇宙将堕入永恒的黑暗,一切将回归到诞生之初的混沌状态。”
“啊!”
“周而复始,兴而必灭,灭亡终归是人类和世界的归宿,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人类和世界多延续几千年的生命。几千年,与这宇宙而言,不过是一霎那罢了。”
“哦。”
欣怡看着那个微微颤动的巨大肉球,感到某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感,那种神圣感在拥抱着自己,压 迫着自己。
也许这是命运给予自己的考验?王老太爷一家是在用某种超出自己认知的方式启迪自己的心灵?
“把新的圣贡请出来。”王老太爷忽然说。
那几个女佣转身走进旁边的一间小屋,片刻之后,她们从里面抬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双手和双脚被用一个钢枷固定成四马攒蹄的姿势,头发被捆在自己的脚踝上,已经完全动弹不得。
那女人是花十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