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向来不轻易生小孩子的气，可那时沉檀羡慕和自卑的目光，像根鱼刺，分明地梗在他喉头。
让他吞不下，吐不出。
他认为这样的房子好，可也不认为自家那样的房子就不好。
外祖父从旧社会地狱里走来，又见识过新社会这样晴朗的天空，他性格是很包容的。
但在二女儿身上，他得了些愧疚和烦恼，此际，他便很自然地，理所当然地，全都转嫁到了沉檀身上。
外祖父看着沉檀，面上用真实的怒气，做出佯怒的表情来，他说：“小娃儿，回屋咯，你回不回？你不回我走了哦！”
他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谁能想到，他真的会走呢？
二姨娘就没想到，她看阿姊的女儿生得这样蠢笨，完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下好笑，也觉得心疼，她对沉檀说：“小娃儿在姨娘这里耍嘛，陪姨娘住两天，要不要得？”
沉檀不相信外祖父真的会走，他惯会开玩笑的，特别喜欢跟小孩子说玩笑话，所以沉檀没有回答外祖父。
她也听不懂二姨娘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讲些什么，只觉得姨娘的眼睛生得真好看，笑起来还有那样大的眼珠，在眼眶里嵌着，人哪能生得这般大的眼球呢？
“那你在这里耍嘛，我先走了，元月你到时候送她回来哈！”外祖父这样说着，拎起香蕉提子，拔腿就往屋外走。
“耍两天我送她回去。”二姨娘这样保证。
得了二姨娘保证，外祖父便走得很心安理得，走得健步如飞。
胶鞋底踩在瓷砖上，发出‘啾啾’的声音。
沉檀以为，外祖父只是同她在玩躲猫猫，他一会儿保准出现。
或者，外祖父去周边地里锄个草，等日头毒辣起来，他肯定会回来的。
人都是贪心的，沉檀是个小孩，确实最贪婪的。
她希望这个地方是她居住的地方，她和外祖父，还有外祖母，还有吴放龙，一家四口住在这里。
所以她没有一点儿担心，只沉醉于自己想象中，而后等待着外祖父。
沉檀想，要是外祖父回来，她就问他，我们可不可以住在这里。
二姨娘不知道沉檀这些想法，就算知道，她也不过付之一笑，小孩子懂得什么？
带着一种优越感，姨娘拉着沉檀说了会儿话，比如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比如问她要不要当自己的娃娃。
沉檀大部分是听不懂的，但她不怕生，知道大人问，就要回答，所以她想到什么，便答什么。
“你给我当娃儿好不好，我给你生个弟弟？”
“缔缔？外祖母会扎。”
二姨娘没有孩子，没做过母亲，初时还觉得小孩子回答比较新奇。
她觉得自己以后生的孩子，肯定也会这样，所以提前体验下为人父母感觉，带着点乐趣同沉檀继续说话。
可她后来，说着说着，倒真有想知道的问题，比如母亲病到底是什么情况，比如父亲手里头还有多少钱，在家里有没有提过自己，有没有说亏欠自己。
这些话，她没法直接问爸妈。
从小就同父母有隔阂，何况长大嫁人，直直隔了一个家庭。
但不问，不代表她不在意。
越是问不出口的事情，心里越是过不去。
可惜这些问题，沉檀都答不上来。
她便觉着无趣了，觉得沉檀蠢笨。
想想自己小时候，是多么能说会道，再看看沉檀这样子，她便沉檀像阿姊，都是一样的拎不起。
于是她懒得再理会小孩子，自己跑去睡午觉了。
沉檀见大人不管着自己，便时不时跑到门口，感受下天气的温度。
她始终记着，只要日头毒了，外祖父就会回来。
所以沉檀不断地感受天热不热。
但不管天多热，沉檀始终没看到外祖父身影。
所以哪怕她热得淌汗，热得脖颈底下黑出两道泥线，她还觉得这不是最热的时候。
无数次的期待落空，沉檀终于意识到，外祖父不要她了。
他真的走了，没有开玩笑。
着急、恐慌、害怕……各式各样的情绪，在沉檀那不大的脑子里一一浮现，又交织成网，像一条巨蟒，吞吃了沉檀一切的快乐。
“呜呜——哇——”沉檀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放声大哭，太阳照得她脸滚烫，照得她头发昏，让她越发感知不到外界，只觉得被世界遗弃，只哭得越来越大声。
她总以为，外祖父听见她哭，就会赶紧回来接她。
但她哭了许久，哭到泪水被太阳晒干，面上齁咸，外祖父也没有来。
只有二姨娘，被沉檀吵得心底火直冒。
姨娘本来脾气就火爆，又怀着孕，实在沉檀是阿姊的孩子，不然她都要下死手揍了。
开始沉檀哭，她是听到了的。
但小孩子哭多正常，没人理会，一会儿就好了。
没想到沉檀越哭越大声，吵得她午觉都没法睡。
“哭哭哭，哭丧啊？老娘还没死你哭啥子？”二姨娘骂骂咧咧走到门口来，居高临下俯视沉檀。
小孩子黑做一团，哭着眼泪鼻涕流到嘴里，看起来就犯恶心。
“我要……要找……找外祖父……”沉檀哭得太伤心，这会说话抽抽噎噎，都讲不完整。
“这么大的太阳，我怀到娃娃哩，囊个送你回去嘛？”到底是阿姊的孩子，二姨娘看沉檀这样子，就想起当年依赖父亲的自己，她心里，不觉就有些软下来。
“我要回去……”沉檀听懂了回去，她知道什么叫回去，每次外祖父提起这个词，她就会很快见到吴放龙，吴放龙会给她放电视，所以她开始一直重复这句话，重复喊着要回去。
“你耍两天，耍两天姨娘就送你回去，要不要得嘛？”二姨娘是懒惯了的，二姨爹把她照顾得太好，钱给的又多，所以她一向没怎么勤快过。
现下怀了孩子，她就更懒了，且外面太阳又狠，她是怎么都不肯出去的。
二姨娘的打算，是过两天，喊父亲自己来接娃娃回去。
但沉檀不依不饶。
小孩子认准一件事，便非做不可。
没有耐心的人，很难把他们劝得转圜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