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麻辣红烧鱼，一盘土豆丝炒肉、一盘蜜汁山药、一块牛排、一盘白灼秋葵、、一盘油焖大虾、一盆蛤蜊疙瘩汤，热气腾腾地放在饭厅桌子上。桌旁的地上放着半盆煮熟的排骨。
做这些菜，欣怡动了很多脑筋。这些菜充分考虑了王村长一家每个人的口味和他们的体型，甚至就连那条狗也考虑到了。菜量都很大，足够喂饱他们一家五口再加上欣怡和花十三娘了。另外欣怡觉得王村长家这么气派，应该也不会在吃饭上特别节俭。
最大的问题是味道，她俩都不会做饭。厨房里有本很老的《烹饪大全》，她俩一边看一边做，忙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这几个菜弄好。做完了自己都不敢试吃，反正也没法重新做了，只好硬着头皮端上来。
第一个走进饭厅的是王村长，他看了看饭桌上的菜，深深吸了口气，对欣怡和花十三娘举了举大拇指：
“好香啊！”
“我不是很会做饭，您多包涵。”欣怡急忙说。
花十三娘无限怜爱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刚才剥鱼鳞的时候豁了好几道口子。
随后进来的是赵阿姨，她满脸笑容，立即说：
“这香味传得满院子都是，我这还没进屋就馋得要命了，不过你们俩平时不大做菜吧？这土豆丝切得多少有点……”
“人家欣怡辛辛苦苦做饭，还没吃你就说三道四，你这是什么态度！有本事你做啊！毛病！”王村长说。
赵阿姨没有再说话。
听到王村长这么说，欣怡感到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地。
王村长忽然在饭厅门口一站，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一声：
“有请王老太爷——”
这一嗓子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欣怡和花十三娘耳朵里“嗡”的一声，“嗡”声还没消失，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在王小刚和王小桐的搀扶下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那条叫小乖的大狗。
老头身穿绣满“寿”字的蓝缎子裤褂，银须银发，双眼凹陷得就像个骷髅，他半闭着眼，扶着孙子和孙女，慢慢地蹭进来，先对王村长点了点头，又对赵阿姨点了点头，看到欣怡和花十三娘时微微一抬眼皮，也点了点头，又对着没有人的地方点了几下头，仿佛那里有一大群人欢迎他似的。
欣怡看王老太爷的动作，觉得他的身体应该还可以，其实不需要人扶。
王村长和赵阿姨抢过去，扶着王老太爷坐在饭桌正中，然后一家人才敢坐下。王村长又对欣怡和花十三娘说：
“你们也拿把椅子坐下吧。”
“我们站着吧。”
“坐吧。”
“好。”
欣怡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拿自己当女佣了，其实没有必要这样低三下四啊。她和花十三娘各自拿了把椅子，坐在桌子末端。
花十三娘刚刚拿起筷子，就听到欣怡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发现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就连小乖都没有动嘴，她只好放下了筷子。
王老太爷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什么咒语，大家就静静地听着。他忽然停止念诵，缓缓伸出右手，王村长急忙双手递上一双纯银筷子，他接过筷子，在菜汤里蘸了蘸，向天点了点，向地点了点，又向中间点了点。
欣怡估计他在祭奠天地和祖先。
王老太爷缓缓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把筷子放下。其他人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王老太爷正襟危坐，双目紧闭，慢慢地嚼着嘴里的鱼肉，别人都吃了三四口了，他那一口鱼肉还没咽下去。欣怡看到他的眉头似乎微微一皱。
不妙啊。
王老太爷终于把那一口鱼肉咽了下去，却没有再拿筷子，仍然闭着眼，慢慢地说：
“盛碗汤来。”
赵阿姨急忙拿了个小碗，盛了一碗汤，舀出一勺，吹了吹，喂到他嘴里。
王老太爷含着那口汤，嘴里“吱吱”作响，似乎在漱口水，然后嘴巴微微动了动，核桃大的喉结一滚，咽了下去。王老太爷忽然长叹一声，朗声吟道：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爹说得是。”王村长急忙放下筷子。
王老太爷却没有下文了，依旧正襟危坐，双目紧闭，也不说吃不吃了，赵阿姨端着汤碗，也不敢放下，王村长一家本来拿着的筷子，也放下了。
“给我抓把瓜子来。”王老太爷忽然说。
“快去！”王村长对王小刚说，又对王老太爷说，“爹，您不吃了？”
“老了，胃口不好。”
“那您多休息。”
王老太爷闭着眼，慢慢地嗑着瓜子，再也不说话了。
他刚才为什么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呢？糟了，他的意思只怕不是节约粮食，是说我们做的饭又辛又苦！
欣怡急得汗都流下来了，她急忙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似乎还能吃。但是自己做的饭，就像自己的打扮，自己反而分不出好坏。
忽然“啪”的一声，欣怡吓了一大跳，原来是王村长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这鱼是谁买的？”王村长面如青铁，厉声问。
“是，是我，从码头上老刘那儿买的。”赵阿姨低声说。
“你和老刘有奸情？这么臭的鱼你也买？万一咱爹吃坏了肚子，你罪该万死！”
“我，我不敢了，下次一定注意。”
“真是混蛋！可恶！该死！”
这鱼很新鲜啊，在做成菜之前还是活的，怎么会臭呢？不对，他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欣怡已经如坐针毡了，花十三娘竟然还在吃，王小刚也在吃，俩人好像都吃得挺开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王村长突然指着王小刚。
王小刚急忙放下了筷子。赵阿姨和王小桐早就不吃了，花十三娘竟然面不变色，还是在吃。欣怡戳了戳她，她也不理。
“看你那个熊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整天就知道看动画片，看动画片能找着对象吗？动画片里那都是些什么女人！光着腚，露着奶子，摇头晃脑的，一脸淫贱相，爹妈怎么教育的，起的名都稀奇古怪的！”
花十三娘舀了一勺汤，含在嘴里，也学着王老太爷的样子，闭着眼睛，吱吱地漱着口水。她慢慢咽下汤，忽然也长叹一声，朗声吟道：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王老太爷微微咳嗽了一声，王村长瞪着花十三娘，仿佛要吃了她。王村长忽然又一拍桌子：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吃！给我也拿把瓜子！”
王小刚急忙站起来。
“多拿些来，哀家也想吃。”花十三娘说。
“快滚！愣着干什么？”
王小刚急忙跑出了饭厅。王小桐走到王老太爷身边，低声说：
“爷爷，您回去休息吧？”
“不，我坐会。”
王老太爷不走，大家也不好走，但饭也吃不下去了。王村长拍着桌子，骂骂咧咧，越骂越难听。欣怡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看花十三娘也吃得差不多了，急忙拉了拉她，对王村长说：
“我们先去收拾一下厨房。”
“客气什么？厨房留着明天我们自己收拾吧，你们吃完饭早点休息吧，房间和床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谢谢。”
“谢”字还没说完，王村长又拍了一下桌子，指着王小桐说：
“真是没规矩！吃完了就坐那儿跟大爷似的？你爷爷还坐着，不知道去给他捶捶背？养你就为了造饭？没规矩的东西，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好滴！”
王小桐高高兴兴的站起来，给王老太爷捶背。
欣怡心里难受极了，只好拉着花十三娘走出饭厅。
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缓缓从远处的海浪里升起。两人坐在了石凳上，看着头上的夜空，吹着清冷的海风。
“你千万要忍住啊！”欣怡说。
“哼哼，不看你的面子，我早就把饭桌扣他们头上了，让他们全家老少连带那条狗，一起来舔我的鞋底。”
“怎么又是舔鞋底啊？跟不良少女似的。”
“被郑老师舔了几下，有点上瘾啊。”
“坚持一天，就一天。”
“好吧。”
“叮咚！”
王小桐从旁边跳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大包瓜子。
“你们千万别生气，别生气！先吃点瓜子。”王小桐把瓜子放到石桌上，对她们做了个求饶的姿势，“我爸是演戏给我爷爷看，我爷爷老糊涂了，不惯着点不行。其实我爸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能是我们的厨艺实在太差了，得请你们多担待。”
“是你们得多担待我们才对。其实我们家以前雇过女佣，轰走七八个了，后来给多少钱都没人应聘了，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我们这家人太难伺候了，我都觉得累。你们吃点瓜子吧，我去给我爸灭灭火。”
王小桐又一溜烟跑回了饭厅。
“看来熊婆婆的试题没有一道好考的，不是妖怪就是变态。”花十三娘说。
“其实也没什么，这就像在单位工作一样，一层层的领导都得小心伺候着，工作布置下来不管会不会都得硬着头皮干，领导若是不满意可不会管你的自尊心，有理没理都得咬着牙咽下去。”
“我才不会把自己拴在一个小集体里，其实就是当奴才，畏畏缩缩混个大半辈子，了不起混成个大奴才，一退休就社会性死亡了。”花十三娘抓了把瓜子磕起来，“炒得不错，你也吃点吧。”
欣怡不喜欢嗑瓜子，但她今天几乎没有吃饭，就也抓了把瓜子。
“其实王村长这种领导还是好的，能当着面骂你的就算好人了，最可怕的是那些笑面虎，你觉得还蛮亲切的，背后不知捅你多少刀了。”
“看你在单位里混得也没什么意思，干脆辞了吧，你身材也不错，跟我一起卖原味吧。”
“这……还是算了吧。”
“又抱怨这不好那不好，又不舍得走，最终只能抱怨一辈子。”
“是啊……”
欣怡忽然觉得迷茫，回想自己至今为止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只工蚁，劳劳碌碌，畏畏缩缩，好像是为自己争取什么，其实不过是在顺着社会规则爬行，没有一天是真正为自己活着，想挣脱没有勇气，继续干又看不到希望。甚至现在就能看到自己将来的结局，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
卖原味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
“他们好像都回去休息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收拾一下饭厅和厨房了？”
“哀家还得伺候他们？贵妃的身子丫鬟的命啊。”
花十三娘把最后一个瓜子丢进嘴里，站了起来。她忽然晃了晃，扶住了石桌。
“不……对！”
“怎么了……”
欣怡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全身的力量像开闸的水一样飞速流泻。
“上当了！”
欣怡看到花十三娘摇晃着坐回了石凳上，她眼前忽然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