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前尘旧事·三十二
入夜,洞里阴暗一片,隐约能从石块的缝隙中,听见些许的水滴声。
墨兮二人暂时有一处可落脚的地方,稍作歇息。
这里条件艰难,没有伤药,自然也没办法替她上药,只好勉强止血。
夜倾把自己的鲜红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别乱跑,等我回来。”
“你还要出去?”墨兮一惊坐起,扯到肩上的伤口,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嘶……你是不是不要命啦?”
夜倾的情况比墨兮好些,顶多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不过是损耗了些元气。
最大的痛苦,还是来自于千般,令他无法完全的集中精力,因此吃了亏。
夜倾知道,他们不可能两个人都留在这个山洞里,若是失去了他的消息,外头的人定会满山来寻,无休无止。
他必须离开,否则就会暴露墨兮的处境。
“人都是冲我来的,你就在此安心养伤。”他道。
墨兮皱着眉,定定的望着他:“你要小心,一定要早些回来。”
“嗯。”夜倾回以一笑,而后揣着各色毒药离开。
当夜,夜倾用着毒虫毒蛊,各种毒药,给了外头一个措手不及。
墨兮留在洞里养伤,即便忧心忡忡,她也知道凭现在的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的忙。
“……去了也只能拖后腿。”墨兮劝说自己,按捺住手脚。
整整五日,夜倾都不曾回来过。
墨兮藏在山洞里,寻草根饮露水,而夜倾以一人之力,在外头打了个昏天黑地,搅乱这一池浑水。
夜倾想尽法子,对方自然也别想好过,处境也肉眼可见的难堪下去。
只不过论起消耗,夜倾也早已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过是苦撑。
这一仗,整整六日都不曾休眠,更是力竭,油尽灯枯。
夜倾,荒诛阙少主,再没法像往日那般从容,衣衫破败,气息也甚为微弱。
他好不容易返回山洞,把墨兮吓了一跳,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模样的人,居然是她的夜倾。
短短数日里,他已数次激发赤豆,浑身经脉都被榨干得近乎残废,又以千般的最后效力,把苦痛放大至数十倍。
山下没有消息,山上又不得助力,二人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处境。
不论是多能忍痛的人,时间一长,精神与身体,总有一样先崩溃。
最后关头里,陪着他的,只有墨兮一人。
她拖着饥肠辘辘虚弱的身体,为他看伤,忙前忙后。
夜倾始终一言不发,光是忍住疼痛,就已耗光了他近乎所有气力。
君玖曾问他。墨兮那个丫头,年纪小,又不像他二人,她从没吃过苦。不论她是否离开烟渚,她都始终身处在荒诛的对立面。
君玖追问:“你怎么做事都不计后果?若有一日,她反悔要走……你又当如何?”
听罢,夜倾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她走了,我反倒一身轻松,若有一日她离开,我定不会留。”
夜倾这么说,如今,也这么做了。
最后一颗化形丹,他塞到她手里:“外头看守已经困不住你了,趁现在,下山。”
墨兮直接否决,把药丢还回去,皱眉道:“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他弯起干涸破开的唇瓣,面露讥笑:“喂,你这是做什么,在可怜我?”
墨兮一怔:“我没有……”
“墨兮你知道吗,自打你出现,从头至尾,你给我惹了多少的麻烦啊……”夜倾无力的靠在石壁上,双眼瞥向她,“凡事都要我料理后事?我累了。”
“我,这些事,你从没有跟我说过……”墨兮跪坐在他的跟前,颤巍巍的站起。
“跟你说?说了又有什么用,从头到尾,都是个麻烦。”夜倾面无表情的转回视线,“烟渚不要你,是明智之举,如今,我亦不想再惹祸上身了。”
他一顿,满是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的盯住墨兮,扯出一抹嘲弄:“你知道吗,你是祸患啊。”
“啊……”墨兮又似耳聋一瞬,定定的望着他,“就是要赶我走……你说这话,未免也太伤人了些。”
“赶你?你是何人,没权没势,何须我这般。”他轻笑,“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他开口,为她判下罪行。
墨兮亦做不出任何表情,眼眶倏然红红的,她的嘴唇动了动,艰难的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好,我知道了。”
她把化形丹服下。
临行前,墨兮把独溯丢在他怀里:“若此战后,你还留得命在,这天曲……你拿回去交差吧。”
她笑笑道:“作为交换,你的余鸢归我了,就当给我留个纪念吧。”
说罢,墨兮头也不回的离开,脚步踉踉跄跄的。
她走了, 这个山洞重归寂寥。
黑漆漆的,就好像他的心一样。
夜倾默了好久,似是与这黑暗都融为一体:“走了也好,我总算……没有弱点了。”
他睡着了,又似在静默中等待死亡。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山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狂欢,夜倾艰难的睁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在没有气力动弹,千般的效力终于过了,他躺在山洞里,双眼放空的望着洞顶。
洞外天明暗两日,一时,夜倾听得山洞外窸窸窣窣,仔细一看,来得竟是荒诛阙的门人。
门人看清了他,竟是吃了一惊:“少主你……你居然还活着?!”
夜倾的眼睛动了一下。
门人赶紧朝洞外唤了两声,进来搀扶他:“少主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看来是线人的消息有误。他们说你与那玄宗那玄宗长老赵书湶,一同坠崖生死未卜!”
夜倾忽而坐起,一手擒住门人手腕:“你,说什么?我,坠崖?”
门人后知后觉的点头,应声:“是啊……否则那些上门的江湖人,怎么肯善罢甘休,更别说离开了。不过少主你放心,掌门此时已经赶回来了,君二公子也没有大碍,已经没事了。”
夜倾只觉脑袋里一团浆糊,他动了动嘴:“墨兮呢……那墨兮哪里去了?!”
门人亦是诧然:“这墨兮姑娘……墨兮姑娘她……我们也不曾见过,没有她的消息……”
天昏地暗,世界都崩塌了。
夜倾的目光落在那本独溯之上,忽而将它紧紧攥在手中:“是她……变作了我的模样?”
“蠢,真蠢!!!”他忽而狂笑不止,擒住不止所措的门人,双眼满是血丝,“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傻之人?!”
门人被吓傻了,一动不敢动。
夜倾兀自笑了一阵,倏然放开门人,自己重重的靠在石壁上,衣袖盖着双眼:“这样才好,这样才好……”
他喃喃自语:“墨兮她再也,不会缠着我了。”
夜倾面上的模样,许是笑着的吧。
却比哭还难看。
终,夜倾重伤被门人几个抬回阙中疗伤,杳嫣携着人马回归,有人问起来原因,她就找几句借口搪塞。
听闻墨兮身死的消息,杳嫣似是吃了一惊的:“啊……累她牺牲救了你我。”
一声惊呼,就像是说起这房间某处,死了只虫。
入魂引与天曲的消息,兜兜转转被带回了烟渚畔,原来这天曲,是被墨兮所窃。
墨兮加入了荒诛阙。
真相大白。
闫老叹息扼腕,好些时日才重新振作,他保留了墨兮的身份,对外宣称天曲遗失,而真相,只有内院几人知晓。
闫老道:“沉墨堂墨字辈,墨兮,重病身陨,已逝。”
内院里的四扇门,只有一扇被紧锁着。
时隔多年之久,这扇门终是开了。
是间黑漆漆的小阁楼。
平日里没有人进出,更没有人悉心打扫,满是灰尘。
一开门,点起烛火,扬起一片尘埃。
闫老挑挑拣拣,终是找到一本,翻开,把墨兮记录在案。
以已故者的身份。
“我的孩子啊,愿你安好。”闫老叹息。
他的唯一一次私心,便是收养了墨兮,再者,是放了她。
墨兮是个多么要强的丫头啊。
“去外面闯闯吧,这次,出去了就不要等回来哭鼻子。”
合上书,这扇阁楼的大门重新上锁。
青凛峰一战,世人皆知荒诛阙的少主已死,那个曾经出现在战场上的弹琴少女,逐渐被仪式在大众的视野里。
这段故事被一个说书人听闻了,不知真假,却觉得有意思,闲来无事四处游走时,说上两段。
天曲留在了夜倾身上,他没有交给杳嫣,这亦是他唯一没有完成的任务。
夜倾没等养好伤,就与门人一同没日没夜的在山崖附近,寻找她的踪影。
天明,入夜,复天明,不知多久。
没有她的消息。
一日,门人从山崖石壁上,寻到了被深深插入的余鸢剑,而那山石的夹缝中,寻到了一巨女尸。
这尸体满是伤口鲜血淋漓,脸都被毁得面目全非难以分辨。
杳嫣拍拍夜倾的肩,道一声节哀。
夜倾面无表情,直到从那尸体上,寻到了一面镜子。
此镜名为方天,是夜倾亲手还她的。
杳嫣瞧见后,故作惊讶:“这不是我送给倾儿的镜子吗,怎么会到了她的手上?”
亲眼所见,尘埃落定。
夜倾心上一动,才发觉空落落的。
哦,墨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