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柴伯骏醉酒,几人又多逗留了两天,才启程离去。杨母又给了杨霏盈一瓶新的凝玉膏,给四人备足了行李、干粮,糕饼蜜饯装了一大袋。
柴伯骏心里乐来了花,第一天他自己一声不响地吃了三分之一的酥饼,若非苏好发现,只怕他能吃完。
杨霏盈微微恼怒,收走酥饼,柴伯骏意犹未尽,还要去抢,杨霏盈挥起柔荑,星眸迸出警告之意,他才讪讪退开。
次日,四人行路休息,燃起篝火,却不见柴伯骏身影,杨霏盈一查行李,发现装酥饼的袋子又不见了,她气呼呼寻了一圈,才发现柴伯骏高坐树上,捧着酥饼,哼哧哼哧地吃着。
杨霏盈道:“伯骏哥,你下来。”柴伯骏任由着她叫唤,始终不动,杨霏盈一恼,道:“你以为我不会爬树么?”
她施展蹩脚的轻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树上,朝柴伯骏伸出手,道:“伯骏哥,你拉我一把,我也要吃酥饼。”
柴伯骏低头一看,见她脸颊泛红,娇喘微微,伸手将杨霏盈提了上去,坐在自己身旁。
两人并肩而坐,杨霏盈高坐树端,迎着凉风,眺望天边最后一抹彩霞,心情舒畅,她也不收柴伯骏酥饼,只提醒道:“伯骏哥,你少吃点,吃完可就没了。”
柴伯骏好心递给她一个,她顺手接过,一边吃一边看高处风光,偶尔与柴伯骏说话,轻风吹过,绿叶轻响,奏着和谐之音。
火堆旁只剩韩柏松和苏好二人,两人一离开杨家别院,又开始相看两相厌,虽不像上回那般大吵,却也剑拔弩张,此刻,火苗窜动,隐隐可窥见硝烟气息。
苏好衣袖掩住了月光镯,韩柏松目光却一直盯着她手腕。苏好心知肚明,压着心底一股气儿,隐忍甚久,但韩柏松始终不挪开目光。
苏好索性掀开袖子,递上手臂和月光镯,道:“这一路前去救人,我们四人始终同行,我就在你眼皮底下,你不必担心我窃走你家月光镯。”
韩柏松哼哼然,道:“既然如此,苏姑娘打算何时归还,你划下道儿罢,也让我心底有个数!”苏好面容一滞,眉头微皱,双唇紧抿,这归期岂是她定下就能归还的?
韩柏松挑弄着柴火,眼角上扬,挂满嘲讽与讥笑,道:“难道你打算救人之后,再随我一道儿上银龙山庄,请我爹出手帮忙?”苏好怒道:“我若能脱下来,我绝不多戴一刻。”
韩柏松嘴角微微上挑,嘲讽随风而出,道:“是啊,这镯子都长你手上了。”
苏好最是厌恶这冷言冷语,她豁然起身,指着韩柏松,骂道:“韩柏松,我苏好虽是女子,也容不得你总以小人之心,妄加揣度。你银龙山庄是名门大派,我苏好是小小女子,自知配不上,从未想过要扣你家的大门。你要镯子,我还你便是!”
韩柏松丢下手中棍子,抬头一笑,伸出手臂,道:“总算肯还我镯子了,拿来吧!”苏好面上罩下一层铁青,眼里闪过一抹狠绝之色,她伸出左手,韩柏松却道:“我可脱不下来。”
苏好牙关一咬,道:“我还给你。”韩柏松与她之间,隔着一堆篝火,火苗打在苏好白净莹润的手臂手,混着月光镯的荧光,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红色,煞是动人。
韩柏松一时竟看痴了,却见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光,苏好抽出佩剑,照着手臂,狠狠砍落。
恍如晴天霹雳,直击脑门,韩柏松不及多想,手臂一扬,飞出暗器,鱼鳞镖掠过火苗,打在长剑上,“叮叮叮”剑刃断成三截。
苏好颇是震惊,两道目光打向韩柏松,透着三分冰冷七分决绝,韩柏松心中一哆嗦打了个冷颤,苏好道:“我说还你就还你。”
长剑虽断,剑柄处还有一寸长的白 刃,苏好愤然举起,照着手臂斩下去。
韩柏松完全没料到她竟如此刚烈,眼睁睁看着白 刃落下,他抬脚迈出,跨过火堆,伸手去夺。
苏好动作极快,白 刃已砍入肉中,韩柏松才扣住她右手。苏好仍发力往下砍,那股狠劲儿,誓要斩断手臂,归还月光镯。
韩柏松脑袋一片混沌,看着她手上哗哗地流出红血,大骂:“你不要手了么?”
苏好决绝未减一份,右手被他控着,抬脚扫出,一招“秋风扫落叶”攻他下盘,韩柏松冷不防吃了一招,单脚跪倒,惊道:“你真不要手了?”
韩柏松右手猛然发力,加在苏好右手,迫她松手。苏好吃疼,却咬紧牙关,不肯松开剑柄白刃,韩柏松着急慌张一狠心,催动内力,灌入手中,逼迫苏好松手。
苏好额头渗出汗水,依旧不肯松开持剑的右手,白刃还埋在她肉中,鲜血汩汩流出,滴落脚下。
韩柏松一咬牙,手掌翻转,苏好“呀”一声,右手被韩柏松扯向一旁,白刃也抽离肉中。
她左臂垂下,右手依旧握着剑柄,目光中决绝未泯。韩柏松右手再发力,她依旧不松手,他无奈,挥出左手,打落她手中剑柄,带血的白刃落入火堆。
苏好怒目而视,那决绝倔强的目光,让韩柏松心头一颤,竟生疼惜,他怒问:“你是疯是蠢,断手还镯的事你也做得出来?”这陡然而来的愤怒,声大如雷,吓了杨霏盈一跳。
她低下脑袋,树叶遮掩大半,只依稀看到苏好半条手臂鲜血淋漓,她心头一慌,惊道一声“不好”,一不留神,从树上滑落下来。
柴伯骏急忙收了酥饼,俯身飞下,一把捞住她,借着树枝,跃落地上。
杨霏盈飞奔过去,只见剑身断落,苏好手臂淌血,她不及多问,转身奔向流云马,解下包裹,取出金创药和纱布,跑回苏好身边,道:“阿好,你快坐下。”
苏好直挺挺站着,像生了根的木桩,她伤势不轻,韩柏松也跟着着急,柴伯骏却一脸疑惑,问:“咦,你的手为什么流血了?”
杨霏盈急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岂能轻易断手?苏伯父下落不知,倘若他日后归来,见你少了一臂,他当有多心疼。”
苏好决绝坚毅的眼神忽然为之一软,俯身坐下,杨霏盈五指拂出,封了她手臂上几处穴位,血势缓了下来,又开始检查了伤口,杨霏盈轻轻叹了口气,眉心一拧,端得疼惜,道:“阿好,伤口很深,见骨头了。”
韩柏松心口似有蜜蜂蛰了一下,忽然一疼,却见苏好端着一张冷淡的脸,眉头皱也不皱,任由伤口处鲜血汩汩流出,月光镯早已变成血色玉镯。
杨霏盈给苏好止血、上药、包扎伤口,月光镯圈在一旁,挪动困难,她忍不住抱怨道:“这镯子好生碍事啊。”
苏好淡淡然冷笑一声,道:“是啊,戴在手上,烦人得很。”药粉抖落在伤口处,苏好神情随之一变,却不哼一声。
篝火跳动,柴伯骏探头看去,瞧见苏好牙关咬紧,藏在袖里的右手纂成拳头,他问向韩柏松:“她犯傻么,自己砍自己手臂?”
杨霏盈抬头,眼里喷出一团怒气,回答:“你也傻么,瞧不出阿好是被逼迫的么?”韩柏松脸色烧红,心中漫出的愧疚自责,顿时化作了潮水。
杨霏盈包好伤口,嘱咐道:“阿好,你这一砍伤到骨头,往后一段时日,须得好好静养。”
苏好目光落在手腕那血色月光镯上,道:“方才是我行事鲁莽了,累你担心又劳碌一番。”杨霏盈道:“你往后可别再鲁莽了,若成了独臂姑娘,行动起来会有诸多不便。”
苏好重重点头,便站起身来,与韩柏松对立两边,她道:“这镯子不是我的,他日我一定归还。苏好虽是一介女流,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韩柏松的目光落在她左臂上,那月光镯浑身血红,刺得他双目生疼、心头也微疼,又听苏好话语坚定,“韩少庄主,你且放心,待救出家父,我父女二人亲上银龙山庄,恳请大庄主脱下这月光镯。苏好人微言轻,但我阿爹的面子,大庄主想必也会顾虑几分。若大庄主执意不肯,苏好便跪求师叔祖和掌门出面,不论如何,这月光镯一定会全须全尾回到银龙山庄,请少庄主宽限些时日。”
韩柏松满面愧色,装了一肚子的自责,却见苏好转身朝柴伯骏跪了下去,柴伯骏吃了一惊,往后退出两步,疑惑道:“关我什么事啊?”
苏好道:“掌门,弟子无能,想不透这月光镯的机密,几次三番脱不下来,今夜恳请掌门,他日能为弟子出面一言。”
这事与自己不相干,柴伯骏自然不愿意出面的,耳边却先传来杨霏盈干脆的声音,“好,这事我替伯骏哥答应了。”
柴伯骏一知半解,问:“她断臂,她还镯子,跟我……”杨霏盈抬眼瞪去,眼里含着怒火,柴伯骏讪讪收口,瞪向韩柏松,道:“我早说过这镯子给了阿好便是。”
韩柏松神情木然,怔怔不语。苏好方才急火攻心,怒而断手还镯,劳心伤神,杨霏盈软语宽慰一番,她很快睡去。
杨霏盈看她睡容安详,添了柴火,朝韩柏松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向远处。
苏好倚树而眠,背对韩柏松,韩柏松看了她一眼,走向杨霏盈,他叹道:“我实在不知她如此刚烈,竟然……”
杨霏盈打断发问:“当日,若这镯子是误戴入我手中,韩大哥也会认为我杨家女暗费心思,高攀你银龙山庄大门么?”
柴伯骏一听,脸色凛然大变,韩柏松心中咯噔一下,缓缓摇头,杨霏盈又道:“因为我是探花郎亲妹,因为我家与逸仙谷有交情,因为我并非江湖中人?”
韩柏松脸色微青,眼神也微微变化,杨霏盈不理会,继续说道:“你若误会我,我必然会恼怒会争辩,请大家评理,伯骏哥必会护我,苏哥哥也不会容我受那样的委屈,谢家姐姐自然也会站我这边。”
韩柏松心中慌挫,竟无言以对,杨霏盈娓娓道来,“阿好孤身闯荡江湖多年,刚刚认回父亲,青林子又被抓走,她无兄弟姐妹帮衬扶持,遇事习惯自己抗下,不轻易吐露,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柴伯骏只静静听着,又掏出一个酥饼,塞入口中。
韩柏松满心羞愧,声音低沉,“我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断手以还镯。”杨霏盈冷笑一声,道:“韩大哥可记得,阿好在太武山深谷,孤身诱虎一事?”
这话化作一道闪电,划过韩柏松脑中,他满面惊容又听杨霏盈道:“她敢豁出性命、孤身诱虎,难道还怕断手还镯么?”
韩柏松怔怔然,恍如大梦初醒,杨霏盈还道:“孤身诱虎,敢置生死于不顾的女子,又岂会贪图你银龙山庄的高门大户?你为一个小小的月光镯步步相逼,真是有失男子肚量?”
杨霏盈一连三问,每一问都如尖刀一般,扎在韩柏松心头,他不禁扣问心田,他也曾十分欣赏苏好,却因不满父亲的强塞硬扣,对苏好心生偏见,处处刁难挑刺,加之苏好身世与性格,更助长了他的猖狂。方才的冷言冷语一定伤她至深,否则她不会断手还镯!
韩柏松幡然醒悟,自知犯下大错,真是羞愧难当,悔恨交加,良久,无言以对。柴伯骏又吃完一个酥饼,提醒韩柏松,道:“大头,阿灵问你话,你怎不回答?”
韩柏松呵呵冷笑两声,全是自嘲,他朝杨霏盈拜了两拜,道:“杨家有女,聪慧有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杨霏盈目光扫向苏好,朗声说道:“苏家之女,果敢刚毅,颇有木兰之风。”
韩柏松目光随杨霏盈而去,落在苏好身上,她身影单薄,只露出小半边侧脸,即便篝火映衬,脸色也颇显苍白,她微微一动,似乎牵动了手上伤口,身子一抖,似乎轻轻嘶了一声。
韩柏松怀揣五分愧疚五分疼惜,说道:“此事是我大错,我认错赎罪。”他转身牵了白云马,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催动马蹄。
柴伯骏急忙追问:“大头人,你干什么走了?”韩柏松道:“大黑影,你说的对,他日再见。”
他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白云马飞奔出去,柴伯骏看着他身影没入夜色中,问:“阿灵,韩大头怎突然走了?”
杨霏盈小嘴一撇,道:“愧疚离去,出去散心吧。”她心中还堵着一股气儿,上下打量柴伯骏一通,突然一脚踢到他小腿上。
柴伯骏瞪大双眼,怒问:“你干什么踢我?”杨霏盈大眼睛滴溜打转,柴伯骏却摸不透她意思,只听她道:“我也没踢断脚啊,阿好手臂都快没了。”
柴伯骏心中不服,口中嘟哝道:“她自己要砍,关我什么事?”他左右张望,又问:“韩大头要去哪里?”
杨霏盈道:“我也不知道!”她也是在好奇韩柏松的去向,只是他走得着急,并未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