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人,去趟县城回来吹嘘,都引人羡慕不已。
更何况去那么远的地方。
二姨娘也羡慕起来。
只是砖瓦匠,局限性太大,二姨爹没有办法抛下年轻漂亮的妻子,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而且城里的活计,没人带着,他也做不来。
二姨娘又是个吃不得苦,享惯了福的人,他便是千里迢迢去外省,二姨娘也不见得会跟他去工地风吹日晒雨淋。
最主要,二姨爹对目前的收入和生活,都十分满意,他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若是过不下去,穷得揭不开锅,他当然会想着变通。
可还能过下去,过得不错,那为什么要去冒险呢?
所以她们夫妻家,一直没离沉檀外祖父家多远,男人在外面挣钱,二姨娘就在家里花钱。
她心中有怨气,且觉得自己男人没本事。
对外人她不说,对着老父亲,她话收不住:“我喊他去外头打工,他不听我的,乡那头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我喊他到那头去发财,他也不想动……”
二姨娘怀孕,除了肚子大了,旁的倒没什么变化,人还是漂亮的,
沉檀看着她絮絮叨叨,突然就觉得她不漂亮了。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只是潜意识觉得,皱眉头是不好看的。
就像生病的外祖母那样。
漂亮的人,不会过得那样不如意。
过得不如意的人,再漂亮,也被生活磨得不漂亮了。
“你先过到起嘛……”外祖父听了,讷讷半晌,也就说出这句话。
他是个擅长攀谈的人,当然不会没话同女儿讲。
只是,他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团糟,哪里还能去指导别人呢?
而且打心底,他是赞同二女婿做法的。
这也是他从未离开乡村,总是和同宗人住一起,总是与黄土为伴的原因。
外祖父也更倾向于踏实过日子的说法。
实在过不得,没有牵挂,那哪里都去得。
不过这些话,他不会同二女儿说。
对于老二,不管是沉檀外祖父,还是外祖母,他们心里都存有愧疚,且不那么亲近。
没有办法,二姨娘从小身体健康,性情活泼开朗。
不比老大性情内敛,也不似老三体弱多病,性格怯懦。
实在显不出来,二姨娘对父母的需要。
久而久之,他们俩也就完全忽视了这个孩子。
既然当初放任不管,他就没有现在还来管教的道理。
再者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知悉生活奥秘的外祖父,当然懂得这个理。
所以他只做好他分内的事情。
倘或儿女中谁需要他牺牲,他便奉献。
谁向他索取,他便给予。
从不干涉儿女人生。
二姨娘也知道,从父亲这,想听一句称心如意的话,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父母对自己不了解,那是因为父母孩子太多的缘故。
可自己对爸妈的性情实在非常清楚,毕竟她爸妈是唯一的。
不过父亲这性子,也有好处,你想让他说多难听的话,也是不成的。
所以二姨娘倾诉一回,抱怨半晌,也就歇了。
起身去拿了挂通黄的香蕉,再装些红提,都是农村里的稀罕水果。
只看到苹果,她没装,一来这水果不算稀罕,二来她也喜欢吃苹果。
她将手头的果子,一并给了父亲。
沉檀外祖父心下惊奇,这些水果大多不是这个时辰的,哪里结的出呢?
但他面上没有如何显露,遇事不慌,这是大人最基本的涵养。
二姨娘却似看穿他心里疑惑,开口道:“这是乾元喊人到市里给我买回来的,他修房子,看人家怀娃娃了就吃这个,我估测这个东西吃了好,所以喊你拿点回去给妈吃。”
其实二姨娘并非知道父亲心内好奇,就算知道,她也不一定会开口解答。
她此际这么说,无非显出她的目的来。
炫耀,显摆。
炫耀她日子过得不错,显摆家里条件好。
虽说她对自家男人不满意,但不能让别人也说男人没本事。
夫妻为一体,说男人,就等同于说自己。
王乾元是个不在意闲话的人,可二姨娘在意。
她从小被人指指点点到大,这让她,不得不跟着别人的看法走。
当然,她也不是在自己父亲面前炫耀。
她知道,父亲把这两样东西带回去,难保不住村里人问。
这一问,就知晓,她嫁的男人还是不错。
她还能顺带博个孝顺名头。
二老面上也有光。
一举三得的好事,她当然要提这么一嘴。
外祖父听了二姨娘的话,想说些什么,但他喉头几番蠕动,还是就问得一句:“乾元呢?囊个不在屋头?”
“他你还不晓得嘛?一年有大半年不落屋,鬼晓得又到哪里去干活了?上一次回来说往南关那边走,那地方穷得叮当响,哪个找他修房子……”二姨娘又忍不住抱怨起来。
外祖父只得又听她啰嗦一遍。
孕妇脾气大,没耐心,情绪不稳定,他也没法抬脚就走。
好不容易说着要走,去找沉檀,却发现沉檀对着那干干净净的厕所发呆。
那是沉檀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漂亮的房子。
地上瓷砖铺的雪白,恨不得倒出她人影来。
茅坑也同外祖父家的不一样,同样是雪白的蹲坑,她几乎没认出那是屙屎屙尿用的。
至于洗发水这些东西,她不敢光明正大多看第二眼,仿佛多看,就做了贼。
那叫偷看。
她明明什么都还不懂,但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卑。
墙上大圆镜子里那团黑不溜秋的小人儿,原来就是她自己。
其实沉檀生得不黑,只是四周瓷砖贴的太白,她就真以为自己黑成炭。
黑也不是不好。
但沉檀见过了这样的白,这样的敞亮,这样的光明富裕。
她就觉着外祖父家的水泥墙,像黑暗吞噬着她。
吞噬着一切。
所有人在那里,都出不得,都压抑活着。
尤其外祖母躺的病床。
有窗,但没装玻璃,只有几根铁棍,嵌入水泥里,做着基本防盗工作。
一到下雨或者刮风夜,屋里冻得人思想都能麻木。
外祖母并非在牢狱,却不如在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