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核(二十七)
书名:避风港 作者:默尔索 本章字数:9959字 发布时间:2020-10-27

叶归尘印象中总是觉得上了年纪的老人给人的感觉是慈祥的、和蔼的、睿智的,会有一种饱经世事的稳重感与拥有人生的大智慧,指不定能在与他们相处交流的过程中受益匪浅,解惑人生。可是他见识过的许多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令他感到失望。那个钱队长只会自欺欺人的跟人说一些假仁假义又狗屁不通的大道理来维护自己在晚辈面前的面子,而如今这个曹队长在晚辈面前却是毫不自重净说些为老不尊的调侃话。他们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些一直没有长大的老小孩,可是他们的心灵却完全没有孩子的纯真。他们的工作的确是十分枯燥乏味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他们不像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倒像是劳动机器,可是又具有人类的真实情绪。他们的心灵总是被空虚和无聊包裹着,他们的情绪总是消极而烦躁。工作的繁琐与倦怠使得他们满腹戾气却无处发泄因而得不到内心的宁静,以至于那个满脸横肉的狱警仅仅因为被晚辈盯着看了两眼就觉得是在挑衅他的权威随之毫不自重的破口大骂。这一切都加重了叶归尘对于人类的同情与失望、对人生的消极性。即使他们制服上的警衔级别再高,在监区里的权利地位再大,可他们日复一日愁眉苦脸的过着不快乐的生活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呀!生活是属于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的看法,可是他看到了一张张面无表情又仿佛是冷漠的脸,他看到了一颗颗浮躁的戾气深重的心灵,他看到了一双双透露着麻木与疲倦的双眼,他看到了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耳却空荡荡的脑袋,他看到了一个个心中渴望自由与远方身体却又只能苟且于眼前的傀儡,他看到了一个个如同提线木偶般没有激情的人生,他们口口声声说:“年轻人,这,便是生活”。可是叶归尘在他们身上只看到了生存!仿佛他们的精神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了,或者从来不曾拥有过,除了职场上的勾心斗角或是偷奸耍滑,生活的智慧在他们眼中不值一钱,导致他们年老时空有年龄,却胸无点墨,活成了满腹牢骚却一无是处的老东西!一个人来到世上走一遭却没有得到足够的智慧,那也真是白活了。对于这些一眼到头的人生叶归尘感受到了一个他很久以前就揣摩到的真理:人生无足轻重,生活毫无意义。时到如今再想想,这竟然是真的!这时他彻底感到焦虑慌张了,因为他就要离开校园了,他就要独自去面对人生了,这种人生让他怎么去迎接面对呀!成年人的生活注定都如此悲哀吗?难道他的一生也只能禁锢在一个囹圄般的地方做一些平凡的、繁琐的事情,过着循规蹈矩、日复一日、一眼到头的人生,难道人注定要无可避免的变得这般虚伪圆滑、勾心斗角、强颜欢笑、忍气吞声、满腹闹骚的悲哀的活着。那不如让他趁早死了算了。人生的救赎之道究竟在哪里?!出自于心头的焦虑不甘心的叶归尘只得再次企图借助书籍借助前人的智慧来替自己解答疑惑,他很快便打听到监区里的综合楼里面藏有一处监狱图书馆。

    对孩童而言,无知是一种天真,对成年人而言,无知则是一种罪。据叶归尘所知关押在这座监狱里的囚犯绝大多数都是没上过学的粗鄙俗人,目不识丁的人更不在少数。因为他竟然发现许多三四十岁的囚犯周末甚至需要跟着管教狱警学习拼音汉字。因此,这座建在综合楼二楼的图书馆对囚犯而言形同虚设,可里面的藏书着实丰富。除去图书馆内约占三分之一有关囚犯教育和监狱题材的书籍剩下有关天文地理、人文历史、世界名著的书籍也应有尽有、堆积的琳琅满目。代理看管这座图书馆的是一个身材枯瘦、面色忧郁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囚犯,叶归尘每次来到这里浏览书籍时这看管或是在低头写字或是埋头读书,叶归尘心想,这图书馆的看管应该就是这里最富有学识与智慧的囚犯吧。后来,叶归尘来到这图书馆的次数多了,这囚犯也会和叶归尘攀谈几句,交谈一些大师名作、世界名著。而让叶归尘记忆深刻的是,这看管对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情有独钟爱不释手,每当这看管谈论起《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这个以卖笑为生的妓女时他都抑制不住那近乎崇拜的喜悦,玛格丽特的花容月貌和爱情故事被他描绘的绘声绘色、脑补成画。就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男吐露他圣洁的心上人一般神往不已。叶归尘好奇这满腹经文的囚犯究竟是犯了事,后来叶归尘从另一个囚犯口中得知这图书馆的看管竟想不到是一个有过四次强奸前科受其他囚犯鄙夷与排挤的‘脑子有病’的强奸犯,而更令叶归尘意想不到的是,他四次犯罪的实施对象竟是他的前妻!

此后每天上班叶归尘耐不住枯燥都会脱岗离岗跑到监狱图书馆去读书,他企图能透过前人的智慧来替自己解答疑惑,他如饥似渴的想要去书中寻找关于生命关于生活的真理。都说书籍是智慧的海洋,可是叶归尘渐渐的发现,许多所谓的作家写出来的所谓的名著的确像是一片文字大海,而寻找真理的过程就像是大海捞针,因为许多作者矫揉造作、东拉西扯、洋洋洒洒的写了几十万字的书可是要传达的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其实也就那么一两条,一不留神还错过了,真是操蛋。尽管如此,他还是读了许多书。可是叶归尘渐渐的发现,他读的书也不算少了,关于生命的意义,他也得到了许多作者听上去很有道理的道理,例如宗教之寄托、虚无之创造、苦难之超越、理想之献身。可也许是他才疏学浅、境界不够,但他对于别人对人生的看法却始终觉得那只是别人的看法,因为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不同,对生活的感受不同,造成思想迥异,所以对生命的看法也不尽相同,所以他自己始终难以真正发自内心的去认可去接受别人的看法,于是叶归尘渐渐的又领悟到了一个新的事实:人生的意义或许并没有标准答案!也并不是唯一的!或许生命的意义便取决于我们每个人对生活的根本看法。明白了这一道理并没有妨碍到叶归尘对于书籍的喜爱,只是他渐渐的不再仅仅从书籍中寻找固化的观点,不再将自己局限于象牙塔之中,也开始尝试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思考。

在近一个月的实习生活中,八位实习生和监区里几十名狱警几乎也都混熟了,比如说狱警们普遍认为武开元、仲小何是最老实听话最守规矩的两个学生,而叶归尘是这里面最不省心、最自由散漫、最调皮、最不守规矩的学生。实习生也都普遍认为韩警官是脾气最暴躁的狱警,谢警官是最爱发牢骚的狱警,有一次监区长董队不在的时候他在食堂里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便对着同事破口大骂监区长董队,仿佛是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心里面有冤枉气。同事们都拿出有些不满的语气劝慰道:“哎呀,行了行了,少说几句吧。”。那意思就好比在说:“你心里有啥不爽的有本事当着监区长董队的面说去,我们吃饭的时候听你在这叽叽歪歪发牢骚烦不烦呀!”。可是谢警官依然不依不饶的破口大骂,他还说:“这是不是法制社会?法制社会我是不是有言论自由?我有言论自由我就操他妈的!”。曹队长是工龄最老的狱警,却也是叶归尘眼中最不正经的长辈。那个满脸横肉的狱警是最不好招惹的,看都不让人多看一眼。秦队长喜欢写诗,还有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狱警坚持每天下班后跑步锻炼身体,还有其他许多狱警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也都给人有个大概的印象。而这其中有一位姓郭的老干警却引起了叶归尘格外的注意力。郭队长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大腮帮子脸,在监区里的职务是一名教导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叶归尘与这位郭队长唯一的接触就是有一次郭队长想要在监舍楼里的监控室使用一下手机想要让正在站门岗的叶归尘帮忙给他放个风,作风就像是那个喜欢读玄幻小说消磨时光却又害怕被监区长发现的钱队长一般。可是叶归尘凭借他对人敏锐的洞察力总觉得郭队长与其他大部分狱警都不太一样,郭队长平时的工作态度是极为认真的,并且叶归尘在郭队长脸上不曾见过在其他狱警脸上司空见惯的那些愁苦之色、茫然之色、焦虑之色或者是面无表情的死气沉沉之色,但那也绝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的一张冷漠的脸,而是由于内心的宁静散发出的一种沉稳、祥和的气质,仿佛郭队长的内心有一种取之不竭的力量带给他源源不断的动力去抵消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和工作中产生的负面情绪。叶归尘隐约觉得在郭队长身上似乎终于找到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理想的人生境界,那就是在人世间收获了内心的宁静,这便是郭队长较之其他狱警在叶归尘眼中的与众不同之处。叶归尘好奇于郭队长何能保持住这份内心的宁静,于是有一次叶归尘忍不住好奇的问:

“郭队长,你做狱警这份工作多久啦?”。

郭队长说:“二十多年啦。”

“在此之前那你还干过其他职业吗?”

郭队长摇了摇头道:“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到这个监区,一直干到现在,没换过。”

郭队长短短几言让叶归尘内心颇为震惊,他震撼于为什么郭队长能在监狱这种压抑人性的地方二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却依然能保持住内在的祥和与内心的宁静,为什么郭队长能忍受狱警这样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忍受监狱这样的工作环境,难道他不觉得厌倦吗?难道他不渴望自由吗?难道他的心中没有诗与远方吗?叶归尘潜意识里觉得也许郭队长身上便藏着自己想要得到的关于人生的答案。于是他有时傍晚散步时便静下心由简入繁的去细想:郭队长是为什么而活着?那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家庭。那么家又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爱!一个人总要相信些什么事物,去充当精神上的支柱。他相信郭队长是为了爱而活的人,也许他有一个深爱的妻子,或是一个疼爱的孩子,总而言之,在钱队长心中有他认为值得的爱去付出。诚然,生活本身是无聊的,这世上绝大多数工作也都是枯燥乏味的,比狱警这份职业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爱是生命苦难的安慰剂,爱意味着情愿,爱能让一个人觉得他所承受的苦难是值得的。当叶归尘不再简单的认为爱情就是单纯的追逐占有、制造浪漫,而是看到了爱的责任,他恍然意识到爱人者其实是比被爱者更加幸福的,因为爱一个人便教人拥有了与生命的苦难相抗衡的力量。因此,对于郭队长而言狱警这份职业也就算不得什么煎熬了。自由意味着一个人内心的渴望,可是钱队长满足于当下对外面的自由并不那么向往,干哪行哪业也都觉得无所谓了,因此从肉体的角度上说钱队长活的并不多么自由,可是从心灵层面来讲钱队长却是一个自由的人。就像是尼采说的那样:一个人只要知道为了什么而活,他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叶归尘天性热爱自由,一直也没有放弃过对自由的追求,他在家中受父母的约束便渴望回到学校里,高中时他渴望得到爱情却受到学业的阻挠便只能期盼毕业后摆脱学业的束缚追求自由的爱情,等到大学期间他不顾一切的去追求自由却发现任性的自由只不过是内心的无所适从,便又对实习单位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到头来又发现那也只是从一种不堪忍受的生活挣扎至另一种不堪忍受的生活。最终他发现无论怎么样的生活似乎都差不多,无论追求怎样的自由似乎都无法让他内心感到满足,而他自己其实也一直说不清究竟什么才算是真正的自由,他原以为自由就是摆脱一切的枷锁,却发现世俗的枷锁不往不在,人性的枷锁从生如死。到头来他却在一个看上去“不自由”的人身上领悟到了自由的真谛,原来真正的自由并不是意味着摆脱一切,恰是一颗流浪的心渴望归宿。

此时,叶归尘对于生命的意义似乎也有了一丝新的发现。以前他总是站在广袤的宇宙、无尽的时空的中用绝对的眼光去看待生命的意义,他认为生命实在是微不足道,且毫无意义,他仍然不否认以绝对的目光去否定生命的意义,但是现在他学会了以相对的目光去看待生命的意义。他在心中假设,假设生命毫无意义的话那么郭队长从世界上凭空消失会如何?并不会如何,地球照样公转自转,社会照常运作。那么郭队长所在的监区单位会如何,也并不会如何,很快就会有其他干部替代郭队长的职务,也许郭队长工龄较长,对于监区的业务比较熟练,但也影响不大,可是对于家庭而言,郭队长却算得上是一根顶梁柱,他存在的意义却是非同小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叶归尘总是自命不凡,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在追求理想的自由呀、伟大的爱情呀、生命的意义呀这些不平凡的事物,可是到头来他却在一个平凡的人身上找到了所有不平凡的答案!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爱是生命的一座桥梁,宇宙之大,平凡的我们却能在彼此的眼中闪闪发光!关于生命的意义,叶归尘读了许多的书,听过无数的解释,但是他认为这是对于生命最好的答案。许多人一生都不曾思考过生命的意义仅仅只是浑浑噩噩的活着,许多人一生也不曾找到过生命的意义。而叶归尘庆幸并感到骄傲自己在二十岁时便找到了人生的救赎之道!找到了他的人生哲学!

可是钱队长与曹队长也是为了家庭而活,为什么他们却得不到内心的平静呢?换言而之,他们心中有爱吗?他们并不热爱狱警这门职业,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狱警这门职业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枯燥重复的工作之一了。但是有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没关系,只要有一个值得去爱的人那么也就可以忍受心头的“不喜欢”。那么他们爱自己的妻子吗?他们的婚姻又是出于怎样的选择呢?叶归尘通过对钱队长的人生经历了解得知,钱队长的婚姻只不过是为了应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俗之约!他们将读书、工作、娶妻、生子视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过着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差不多的人生,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灵魂,因为他们心中并没有爱。而郭队长与钱队长谁是生命的主人,谁又是命运的奴隶,答案显而易见。那么曹队长呢?他在妻子去世以后,却毫不悲伤,甚至依然对二十岁的小姑娘的身体念念不忘。他对自己的妻子有爱吗?恐怕那爱也仅仅停留于肉欲层次,把自己的妻子当做是泄欲的工具罢了。如果他们不是为了爱而活,那么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呢?是快乐!他们是为了追求快乐而活着。大抵天下所有人也只有这两个活法,一种人是追求意义而活,另一种人是追求快乐而活。可是,为了快乐而活的人真的就活的快乐吗?钱队长为了读玄幻小说需要时刻承受被监区长抓住的风险才能偷偷的乐一乐,他需要忍受三十天这样寂寞无聊的时光才能等到发工资的那一刻瞒着老婆拿点零花钱去城里乐一乐,最后他们发现,生活中痛苦的时光要远远多于快乐的时光,快乐的代价又是如此高昂,他们认为自己所承受的苦难是不值得的,换言而之,他们潜意识认为人生是不值得的,于是便只好以“世人皆苦”来聊以自慰了。上帝给了人无穷多的欲望,却只给了人有限的能力;人虽然只有有限的能力,却能创造无穷多的爱!因此,为了快乐而活的人往往活得并不快乐,而为了意义而活的人幸福感却常驻心田。的确,快乐只是一种动物性的驱动力,又怎么能称之为人生的目的呢?快乐并不是生活的目的,只是对生活的逃避。还有那个满脸横肉的狱警,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吗?并不。那么他是为什么而活呢?像大多数人那样是为了面子而活着,他们因为害怕被别人看不起所以他们才去追求警察这种受人尊敬的工作。可是等到他们有了受别人尊敬的事业以后难道就不害怕被别人瞧不起吗?不,反而更加害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了。因为他们除了要维护自己生而为人应当维护的人格尊严以外,更是需要维护自己在别人眼中的面子。他们仅仅只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中,以至于许多人终其一生的所作所为居然只是可悲的去迎合曾经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渴求到头来自己能被刮目相看。这世上许多所谓的成功人士也不过是做了些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情来目的只为了可笑的想要让别人来瞧得起自己。以至于叶归尘无意之间朝那个狱警脸上多看了两眼,那狱警便以为是在挑衅他的威严好不自重的对着一个晚辈破口大骂。因此,他们追求面子却反而活的没有自尊。

可是爱情,这又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伤感的话题。在叶归尘这二十年的学生时代中仅仅只对三位女孩产生过真正的爱慕之心,而这其中的每一位都曾令他在心底里爱的如痴如醉,在心中报之以美好而纯真的向往。但是这其中他只与窦晴在现实中发生过爱情的纠葛。叶归尘十六岁认识窦晴,时光荏苒,转眼之际,四年过去了,而他与窦晴的最后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半年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去想这些事情了,生活早已被其他琐事其他烦恼占据了,让他在不经意间便淡忘了某些刻骨铭心又难以忘却的痛。此刻叶归尘行走在狱警综合楼后面的那片芦苇地小路上,吞吐着大自然的芬芳,思绪缓缓展开,慢慢回忆起自己的这段情史,可是他发现不管他怎么努力去回忆,脑海中似乎全都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了,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画面是高中时代勤工俭学时他们在菊华地里相视对望的画面,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她对他的喜欢,所以他刻骨铭心的记得那美好的瞬间,还有那天晚上中秋节的聚会上他被她美的难以入眠。紧接着他想到在十七岁的仲夏他们在小镇里的生态园里寻四叶草,那时的阳光正好、气温刚好、时光静好、年华正好、感情也好。盛夏之夜他们在广场上看喷泉、赏烟花,然而他满眼都是她。紧接着他又想到他们在小镇重逢时的诸多回忆,和她的家人一起吃饭,在阳光午后依偎在一起,听着喜欢的音乐,十指相扣,心心相印。在寒冬中暮色降临之时他们温存在小镇的旅馆里,伴着伤感而悦耳的歌声躺下、拥抱、接吻、诉说、缠绵,他依然记得她身上的味道是他闻到过最好闻的香味。在这边回忆边思索的过程中叶归尘心中突然感到有些诧异,因为按理来说,当人们回忆往事时应当是按照时间的远近顺序,距离当下发生的时间距离越近的事情在人的脑海中新鲜程度应当是最高的,是最容易被回忆起的,当他回忆起窦晴时应当最先回忆起痛苦而绝望的决别,而他也深知在这段感情中他所承受的煎熬与等待是远远多于相聚的时光的,所忍受的失望与痛苦是远远多于美好与感动的,所留下思念的泪水是远远多过于欢笑与甜蜜。可是蓦然回首,竟想不到全都是美好的回忆。而这时叶归尘恍然意识到人类避苦驱乐的本能其实会使得人的记忆如筛子一般去忽略遗忘那些悲伤的时光,而带有选择性的去保留住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所有美好的瞬间都曾是叶归尘不想被时光带走想要扼守的永恒,到头来却发现那些幸福的时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是在时间的沉淀下以记忆的形式帮助他扼守住了这份永恒的幸福,那些希望时间定格的美好到头来都定格在了脑海中。而这些美好的回忆已然深深的刻印在他脑海中并将伴他一生,在他此后生命任何孤寂或者是索然无味的时刻充当精神的养料,以至于每当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画面仍然能感受到那种幸福的滋味。曾经心心念念的永恒,竟如此这般。因为对人而言,一辈子就算得上是永恒。

当所有美好的回忆尽数在脑海中匆匆而过,回忆最终停留在了那座陌生的城市,叶归尘只是依稀记得当时自己站在她学校的门口痴痴地等待,绝望的等待,好几次醉酒后在大街上一声声绝望而痛苦的嘶喊与咆哮。他仍然记得她对他的欺骗与背叛,他也记得他对她的辱骂与挽回。挽回?这时叶归尘猛然又回忆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实,他记得当初为了挽回她哪怕是下跪也是心甘情愿的,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这样做,可是此时叶归尘却替自己当初的这一想法而感到无比羞耻!为什么他当初明明看清了窦晴的为人,鄙视她的所作所为以后,却依然会产生这种下贱的念头,这实在是太没自尊太羞耻了!为什么他在明明已经看清了窦晴的为人以后却仍然想要挽回她。换言而之,他真正想要挽回的真的是她吗?换言而之,一直以来他爱的上真的是窦晴吗?这一细节的发现让叶归尘感到细思极恐,因为他从来都对窦晴的爱笃信不疑,虽然高中坐同桌的那段时间他有时会以这样最直接的方式去表达出内心最极致的爱意绵绵,他一脸深情的望着她温柔的说:

“窦晴。”

“嗯?”

“我想和你做爱。”

“我...不会。”

尽管叶归尘总喜欢在她面前插科打诨,但其实叶归尘心里深知他对窦晴的喜欢是超越肉欲的,她也知道他并不是有贼心没贼胆,只是他嘴上往往比内心更加不正经,所以她才敢多次和他上床而不怕失身。叶归尘觉得一个男人如果不是以上床为目的去接近一个女人那么就是一份高尚的爱、纯粹的爱、真正的爱。可是此刻他却对她的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也许一个人真正想要挽回的是什么他在意的就是什么,他爱上的就是什么。他记得当一切都万念俱灰时,让他感到不舍的是过往的那些快乐的时光,让他不甘心的是那些未曾感到满足的快乐。那么他真正想要挽回的是快乐!原来他爱上的也只是一种精神快乐!那么他所承受的痛苦与其说是他为失去她而感到痛心倒不如说是为自己那逝去的快乐无法再继续而感到不满足,以及为她的快乐而感到嫉妒罢了。是啊,如果他真的那么爱她的话,为什么他从认识她以后就总是在为当下所逝去的快乐而感到遗憾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给她一个真正的未来呢?

他对她的感情就好比他在心里编织了一件好看的衣服,这件衣服的名字叫做“对纯真爱情的渴望”,而他也只是将这件好看的衣服套在了一个合身的人身上,因为他们是同桌。他将爱情幻想的有多么美好他心里的这件衣服也就有多么美好,这种幻想的美好甚至超越了窦晴本身,所以他对她的失望其实是注定的!他一直以为他爱上的是她,但其实他真正爱上的只不过那件好看的衣服罢了。或者说他爱上的只是爱情,而不是真的窦晴。是啊,人心是爱美的,可人性却又是丑陋的!

而至于她,恋家的、缺乏安全感的她也只是一直在叶归尘身上索取一种安全感罢了,为了满足这种安全感她不惜对他制造渴望以此来牵制他的心思。而当她在他身上再也得不到那份安全感,这段感情也就自然而然的走到尽头了。一段感情的本质往往只有等到决裂以后才能后知后觉的看清。原来从一开始进入彼此心灵的那一刻便苦苦寻求的相爱的理由到头来才发现那正是相爱的谎言罢了。诚如尼采所言:人最爱的其实是自己的欲望。人们得到的往往不是所想要的,而是所需要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叶归尘凡事喜欢盘根问底,一直渴望自己能活的更加明白些,到头来才发现人生果真难得一场糊涂梦,醒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可正是叶归尘清晰的意识到他对窦晴的失望是由于自己造成的,他反而并不那么对窦晴感到那么失望了。他相信她曾也是个温驯纯良的少女,或许她真的变了,她为了金钱利用一个人对她的好,欺骗一份善意,这诚然是十分可耻值得唾弃的,但是她的选择却仍然算得上是明智之举。他曾以为只要毁了一切,他不仅可以摆脱情爱的折磨,也能使她后悔终生,以此来报复她的所作所为,因为她终将失去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如今看来,她或许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后悔,因为她早已意识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爱她。或许她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就是最美好的爱情是不能被拿来试探的,然而被爱者往往要比爱人者更敏锐的看清一段感情的本质。而在寒假那段时间他们的快乐也不过是她看透一切以后想要留下的回忆罢了。不过也刚好,因为他也没有那么恨她了。怨无大小,生于所爱。而对于她的幸福,他或许说不上有多么祝福,但他并不感到丝毫嫉妒了。时间抚平了思念、理性安抚了嫉妒,到这时叶归尘对窦晴再也没有一丝痛苦与仇恨的情绪了。相反他心里对她多了一丝感激,当他不再把他们彼此视为命中注定的人,不再将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当他意识到他原来的生命其实也是如现在这般孤独无味,他又对窦晴发自内心的多了一丝感激,感恩她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快乐。曾经叶归尘觉得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又恰恰是自己的同桌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可是当他看清这一切以后,他庆幸的认为两个其实并不属于彼此生命的人却能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中并带给彼此这么多快乐的时光这才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两个并不真心相爱的人却依然能拥有短暂的幸福这才是多么幸运的事。他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快乐,却依然记得曾经出现过“宁愿牺牲一年的寿命来换取那一天的欢愉时光也是值得的”的念头,大概他再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了,大概他再也不会那么快乐了,因此他多么感激她。他仍然觉得曾经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每个人的命运就好比是一条通往某个方向的孤独的线,朋友是一条平行线,恋人是重合的平行线,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无缘相交,方向不同的人相交后注定要渐行渐远。而叶归尘与窦晴的命运就像是两条相交的斜线,当他们相交成一点时误以为彼此的命运是重合的,但一个人只有等到渐行渐远并认清彼此的命运以后才会感恩于相交的那个点。当一个人意识到一个人的离去是命中注定的明智之举,他就不会再为那些建立在彼此身上而未曾感到满足的快乐而感到遗憾,而是感恩于相识后所拥有的一切。既然他爱上的并不是真正的窦晴,那一切又有什么好遗憾呢?既然让她失望的只是窦晴,那他又凭什么要对真正的爱情而感到失望呢?想到这里,叶归尘的脑海中悄然浮现出一张阔别七年的美丽面庞,她拿出满是纯真的眼神带着甜美的笑靥对自己认真说道:

“叶归尘,长大以后你一定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当他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的时候,他潜意识的想要找她去探讨,或许他当时就该意识到她便是他人生的意义之一!

此时此刻,叶归尘长久以来充斥心灵绝望的乌云一点点博散开,美好的希望充斥心田,面对人生他的心头再也没有任何一丝茫然、困惑、焦虑,他感到无比自信。叶归尘今年二十岁,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无比强烈的倾诉欲、宣泄欲、表达欲,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将自己心头的所思所感付诸于纸,于此开始伏案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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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书核,里面的很多思想至今仍被我奉为圭臬,不必多言。求同存异,欢迎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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