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如何了?”祁原如今语气比初闻圣洇流重伤的平静得多,像是日常问候,不再焦灼倒有一丝期盼。
太子回营两日,照军医的说法,清醒恐怕只在须臾。
等他醒转过来,那娇栀又会得到庇佑……
而且娇栀此番于太子而言是失而复得,太子待她只会宠溺得变本加厉而已。
他们相遇不过两月不到……就是这样境况,再是时日堆叠,那情意又该到何种深度?
那娇栀又能动摇太子多少?
“已喂下汤药,还不见醒。”
祁原松了一口气,这时娇栀已到刑场,圣洇流若是醒来,就不好收场了……
圣洇流静卧床榻,呼吸平稳,但并无醒来迹象。
军医轻轻摇头,唤人来燃了一支檀香。
娇栀知道祁原定会找机会杀了她,却没想到这样快,生怕她逃了一样。
祁原是怕她逃,还是……生怕圣洇流醒来呢?
她给圣洇流把过脉,死不了的……要是醒,也该到时辰了。
可圣洇流醒来……也会查她,说不定,还会杀她!
为今之计只能赌,怎么也不能死在祁原手里啊!
上天棋子,怎能轻易丧于人臣之手。
祁原在刑场对面的台子中央看着,他背后有椅子,可他不坐。
春末夏初,惠风和畅。吹动刑场柱子上的白幡,幡上是“圣”字图样。
也吹动娇栀耳边的鬓发和如云衣袂。
娇栀略看一眼祁原就撇开眼,转去对白幡。
白幡上写的还是“圣”字,圣家也就只能这样装腔作势了。
他们家一门凡人,敢冠姓为圣……真是越缺什么,就越彰显什么。
她家神裔凰血,还只是姓燕呢!
圣家乡里凡人,倒是这一百年扬眉吐气,叛主自狂……
她神色倨傲不屑,祁原看得一清二楚。
死到临头,还敢不屑!
“太傅三思啊!”贺连山在后方跟过来,神色急切中又有一丝喜色。
祁原道,“殿下醒来了?”
“不曾,”贺连山摇头,又道,“凤子歌率凤氏军降圣。”
祁原也是一喜,但极快沉下喜色,道,“斩妖要紧。”
“太傅怎么不明白!”贺连山如同跟一个冥顽不灵的人说话,费劲得很,“姑娘无辜与否暂且不论,但殿下醒来只在须臾,若是见失而复得的姑娘又被自己人杀了,被自己的恩师杀了,那该有多痛心!”
“介时太子伤重又受激,那又该如何!”
贺连山句句有所中的,“况且,太傅您也不能确定太子有没有见过活着的姑娘,太子若是知道姑娘未死……您能糊弄得了他嘛!”
确实,依着太子性情,他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祁原想到娇栀那幅样子,冷哼一声。
“现在便是切肤之痛也该割舍,总比尔后的剜心断腕要好!”
又一指娇栀,“这个妖女,这副挑衅样子,你还敢说她无辜与否?”
“她若无辜,那天下都无罪人!”
贺连山顺祁原手指的方向去看,娇栀被押着跪在刑场,身上麻绳粗粝,捆得整个人都瑟瑟。
风吹过来,素白衣袂颤摆,仿佛一个浪打来,能掀翻这朵小白花去。
他不由替太子怜惜,又为天下义士发声,道:“太傅,姑娘年纪尚小,瞧着已经再可怜不过了,何苦再栽个妖名!”
这小姑娘,不过是生得太过美貌,竟就成了罪过。
不过是被太子喜欢上,也成了罪过。
贺连山觉得不平,这分明是件再惯常不过的儿女私情事,怎么非要放不过?
他甚至觉得,就是这样不放过,反而助长。
一些事,原本可以当做不存在就真的看不见的事,非要一再拎出来,煞有介事,矫枉过正……那事情自然只会越来越大,就越来越不可控制了。
但他想的不算,军师太傅说的才算。
祁原自然怒不可遏,这妖女惑了多少人的心窍!
又想到传奇小说中,姜太公斩妲己。
刽子手惊艳于美貌,为之迷惑,不忍下手,故而姜太公蒙眼而斩,这女…现今不就是活生生的眼前事!
一种后怕上心头,一种大义盈忠肠,祁原不顾老迈之躯与年轻力壮的贺连山争起行刑令牌来。
“太傅,三思!”贺连山不敢硬抢。
祁原坚决不放手,“太子有疾,自由老夫代行军令,还不快斩!”
见贺连山坚决被妖女迷惑不改,便喝到:“难道你被妖女迷住,不记自己名姓不成!”
贺连山一瞬怔愣,他可不敢冒犯太子……
便差点被祁原夺走令牌。
“太傅,姑娘可能就是无辜的呀!”
祁原听得肝疼,指着贺连山痛心疾首,“蠢才!蠢才!”
他更觉不能放纵娇栀在圣营活着了。
“老夫自知不比吕尚,但也必助东圣大业。”
便坐到台上案前,从签筒中重抽一支令签,掷在台下。
贺连山看看手中令签,不明白祁原刚才为什么要和自己抢。
转头看刑场,士卒提刀而上,娇栀捆着绳索,白衣上有些微血迹。
往日欢笑若朝阳花朵的人,成了沉郁黯然的待死阶下囚。
她慢慢抬起头,盯着祁原。
目光非火非冰,却能灼穿冻彻祁原,祁原没有接这道目光,他看的远方。
士卒扬刀,贺连山欲喊一声“慢”,却听娇栀一句,遏住飞鸟。
“祁原,你凭何杀我!”
祁原目光立时从远方滑落到眼前,阶前少女跪在刑场缚锁捆绳,绝美面庞略略苍白,一双眼是他人不明的洞彻。
她一笑,嘴角似勾非勾。
“你配吗?”
上一句若是质问,这一句便是辱骂。上一句是静默中的一声泣血子规,这一句便是轻声平地而起的惊雷。
祁原配吗?
祁原是西征军之军师,太子之太傅,圣国之大儒!
如何不能处置一个有细作之嫌的太子帐中人?一个似是而非的死而复生人?
而祁原听言,却知娇栀说的绝不是这层意思。
娇栀的确是在辱骂,但她说的亦是实话。
到底,祁原只是一个谋士,辅人得天下,自难沾半分。
臣子与天家,自然是两种人。
她入圣,只抱必胜之心,又怎可能死在这老骨头手上!
“娇栀!”祁原气得站起:“你不怀好心混入圣营,迷惑太子!”
“叶李一战,你把老夫吊在悬崖,百般折辱,殿下入城,你明明已经逃出,却还被抓在城门诱殿下入局。”
“而后又勾结凤子歌,布谋假死引殿下单独一人下手,娇栀你认是不认!”
废话,当然不认!
这事八分真,两分假,况且本来她就只是为钥匙,又不是非要圣洇流死…他也不会那么容易死。
再说什么凤子歌……那定是祁原诈她!
“一派胡言!”娇栀愤懑而哭,“夫子说的,栀儿都没听过…”
“什么凤子歌,我不认识…什么都往栀儿头上栽赃,你看殿下不在,就这样放开手了欺负我!”
祁原一时语塞,这妖女又装单纯。
当真无耻!
“你背着殿下擅行军令,祁原,你对不起殿下!”
祁原刚要反驳,便想到什么,冷笑:“娇栀,你不过是畏死,拖延时间罢了。”
“不过,殿下不会接你的。”
“不是他未醒,而是他也觉你甚是有疑。”祁原是欣慰的口气,“他说他不忍心,但是家国社稷在前,儿女私情在后,再痛,也只能在此忍痛。”
“本军师,替太子了结你。”
娇栀听毕,呆了一下。
“殿下……”她狐疑,似乎不相信又被迫着相信,眼泪要坠落下来。
贺连山不忍心,祁原实在狠心,这话都骗。
于一个小姑娘而言,太子抛弃她,该是多么绝望的事。
“嘁,”却见那小姑娘得意样子,不屑地看祁原,“殿下才不说这样老道学的话,那是你自己说的吧,老夫子!”
祁原:“……”
贺连山等人忙忍住笑,这可不能叫老夫子看见了。
祁原再不想废话,在这事上对上娇栀无异于自己找气受!
于是眼神警告贺连山等人严肃,要立马行刑。
刑场其余人等都称职地闭起了嘴,收敛表情,烘托这不知如何描述的氛围。
“夫子无话可说了!”娇栀先发制人之词,“那栀儿要问,夫子为何于泻月峰杀我?”
“行刑!”祁原恨不得堵上她的嘴。
妇人言语,着实可恶!
“夫子以西征军杀我一弱女,难道对得起那死去军中幕僚和将士吗?!”
娇栀被刽子手影子覆盖,身后插的木牌被抽走丢出。
在场人虽不多,但都有了计较。
原来是祁原杀太子宠囚招了元军,这才有的叶李一战…
看祁原眼神都有了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时娇栀领罚祁原脸色青红交加,原来该罚的是他呀。
原来如此,怪不得祁原要杀了娇栀不可,原来怕军中知道是祁原泄了军机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祁原不斩,和娇栀在这儿对质一般,原来祁原顾着殿下,以前受了殿下人情嘛!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大义。
再看场上宠囚,刀就要落下,那张美丽的脸就快没有生息了。
祁原盯着娇栀,但也瞟着听着周围。
他忽而也后知后觉,当时娇栀领罚,会不会就是算到现在这一幕才……
但也没事,快结束了。
用不了一瞬,刀起人头落,就能安心了。
名声,毁就毁了,杀这样的棘手人物,总要付出点代价。
“砰。”刀落地。
刽子手跪下请罪,“属下手滑,军师恕罪!”
祁原:“……”
竟然真是个妲己!
已经在背后解开绳子的娇栀:“……”
她差一点就要撂倒这人了!居然手滑!
虽然缚了密银链,但一个小卒还是弄得过的。
“快斩!”
刀迟迟未来,反来了一句话。
“姑娘对不住…”是那刽子手。
娇栀扬起头,看向那士卒,又转看祁原。
“祁原!你对不起殿下!”娇栀大喊,“你杀了殿下所爱的,你不配做他的老师!”
“你不配杀我!”
祁原见娇栀喊叫倒放心下来,她平静他倒疑有诈。
但那一句“不配做太子师。”还是让他心中一堵。
他压下那丝不愉,冷笑一声:“便让天看看,老夫是否配杀你!”
刀风刚劲,冲力向下,娇栀正欲偏头一让,绊倒士卒,却听“铿叮”一声,大刀“哐嘡”落地,士卒握着手腕倒在地上哀嚎。
是一枚白玉扳指,打落钢刀后滚到一边。
娇栀赶紧把绳结系回去,含着泪笑,“殿下。”
圣洇流一脸病容,比娇栀脸色更苍白。
见她没事,一时松了心绪,竟跌跪在刑场上,半撑着身子,直直逼视祁原。
“还不给姑娘松绑。”圣洇流说得有气无力,眼神是蕴含不明风暴的平静。
他是对着祁原。
充当刽子手的士卒马上上前为娇栀松绑,未曾觉得绳结有异。
圣洇流难得被他带开目光,瞥他一眼,轻轻道:“假传军令,藐视孤王,杖一百。”
杖一百,明摆着叫他去死。
给祁原一个警告,给众人一个讯息,就是别动娇栀。
那士卒被押走,倒未求未哀嚎,娇栀不动声色解下衣上的一粒珍珠扣子塞进那人手中。
“栀儿扶孤回去,”圣洇流顿一下,“再作处置。”
娇栀得意又欢欣,扶着圣洇流回营,一路上见什么都高兴。
尤其见祁原低首无言,那老怀伤透的样子。
祁原看娇栀那嚣张模样,又想起圣洇流对他的眼神,对刽子手的处置……
杖一百,是对他警告啊!
就为了,那个妖女。
但,谁去报的信,让太子知晓她在刑场?
到了主帐,圣洇流就道:“还好馥姝报信,不然……”
却见娇栀一点惊吓也无,还是欢喜雀跃,止不住似的。
他问,“你今日差点就死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娇栀笑道:“看到殿下便自然高兴啊!”
圣洇流受感动,喟叹一声,将娇栀揽紧。
娇栀记挂他伤处,偏身出来,道:“祁夫子冤枉栀儿,栀儿没想杀殿下。”
圣洇流看着她,眼神是温柔和宁。
他说不相干的话,“你回来就好。”
“你活着,就好。”
不查问不试探,对她,他就这两句话?
她不太相信,说不定又弄一个夜讯刑试呢!
便想再说两句,话未出口又被圣洇流阻住。
他不顾伤口,将娇栀按在怀里,紧紧环抱。
她回来了,活着。
上天又把她还给了他。
失去时多痛?痛到现在面对失而复得都不敢肆意欢喜。
怕惊破,怕得而复失。
那痛长久,现在指间犹是震颤,抚她腰身都觉恍然。
那痛也模糊,让他理不清头绪,如在梦中,而她就是梦之开端,梦之终了。
是抽离魂魄的一片,他再不是他……
但现在好了,栀儿还在,他也还在。
娇栀对圣洇流的举动先是迷惘,后也感伤。
便都生了珍惜之意。
劫后余生,死里逃生,真假周旋,但终是于此相对。
终是不舍。
“殿下,”她又成了那样娇纵任性的小姑娘,大逆不道地指使太子,“我困了,陪我睡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