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色极易渲浊于混沌中,然后又在迷惘里风化剥蚀。
佡(xian)允以永止此境的代价,用自己有无限可能的修途换取一株同根同源生的胞弟一丈粲粲,而朗瑛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因拔除他红蕊憎恨于佡允,深厚挚情至此破裂,致以反目成仇。
朗瑛因佡允的缘故,自那日拔除红蕊之后便离开了无根,暗自发誓以后不会再踏入此处半步。
“我与佡允不共戴天,他那般待我,不见则已,见之必定刁难蹉跎于他!”
朗瑛这样想。
而佡允经此一劫,恍若无事,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单影只的行他的善。
众生皆苦,苍生太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总有水深火热,苍生世间,妖魔横行,部分行的是那炼狱蝰蛇般的手段,将痛苦诸加于平凡众生。
修者的使命便是安保苍生无恙,他应当为苍生做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去了世间万处,去了妖魔肆虐之处,以他一己之力去将众生救于泥泞中,因得这些年他也因此得了个慈生菩萨的善者称呼。
外人看来,他是无所不能法力高深的孤冷独行修者,他令妖魔闻风丧胆,可谁又知晓,他的痛楚他的无力。
他是一把净世出鞘的善刀,只为斩除涂炭生灵的恶魔。
……
佡允身形颀长,莲纹白袍衬得他宛如净池之水,又冷却又柔,出尘绝世的容颜媲美于苍穹上的魄舒,清质哉生明,世间再无此惊鸿眉眼。
因得他的出现,这片密林竟无丝毫妖气。
他不急不缓,林籁清冽动沉,仿佛叙述的不是自己的事迹,而是作为旁观者。
佡允面上平静波澜不惊,不悲不喜,可却当他说完所有过往过后转身凝眸的刹那,才看清他的目色。
他头顶月钩,清明白辉下,眸子乌沉,冷光乍现就凋落,如冰湖中浮现的素舒水玉。
云枝恍然间瞥见佡允手指轻轻的蜷了蜷,这动作几乎是微不可见。
她从未见过这样冰冷又柔和的一双眸子,与他师父无情目空一切的眼神不太一样样,佡允的眼中含了太多东西,例如疲倦,例如压抑,连自己伤痕累累的躯壳都来不及缝补,心神也得不到休憩,浑浑噩噩却又要保持清醒,他生性便是如此要求自己,对任何人都可以宽容慈善,对自己却是最为苛刻。
这样的人往往活得不会轻松,命中岁月只觉冗(rong)长至极。
神之人除了天生形成神之一族,后天修成的几乎是万中无一,不过赤子禅莲本就是神感悟念生的衍生物,却是另当别论。奈何赤子禅莲这样的灵物寿命也几近接近于无疆,不然佡允的修途之可能也不会无限接近于神境。
……
朗瑛双目赤红,看在月下那人清隽淡然的模样,只想撕烂他那副虚伪的嘴脸。
朗瑛咬得牙膛生痛,甚至泛出血腥味:“故事谁不会讲?你说谎!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碧曦缓缓倒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朗瑛说出的话居然如此丝毫不给佡允留一丝情面,他的字句都在置人于死地。
然震惊的不只是碧曦一个人,云枝和知微也震惊不已,只是面上比碧曦平静多了,没有流露多少惊讶之色。
佡允好似又回到那日他立于天地昏暗中,他听到传音玉石中拺(se)慈说朗瑛生出魔根红蕊,他不由得手脚冰凉,浑身温度褪尽,他感到失措和彷徨。
可周遭灰霭寒晦,却余他不败,他是长兄,与生俱来肩负着独属的责任担当。
他生来就应是这样强大无畏的人,他何尝没有动摇过,但可笑的是,击穿动摇的是这狼狈的亲情。
他将这份牵绊念如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可另一头的人却弃之如敝履。
他越是平静就越是溃败。
朗瑛字字戳心:“你从小到大都在骗人,你甚至抵触我的触碰,明明嫌恶到不行,却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我真真是恶心透了你这个样子!”
月光斜影,适时照在阴沉之中的朗瑛,那点光凉显得如此苍白,似乎一下就晦淡了去,光亮的尽头是他幽溟的眸子,深邃中晕染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随后迅速燃烧得猛烈灼灼。
佡允身体微僵,眸色黯淡下去,他手抵在身侧掩了掩动作。这短短的话语犹如一把尖锐的利刃刺上他的心口,不知因何而起的疼痛迫使他手掌不由自主的泛白颤抖,指尖的触觉冰得如同冻了寒雪似的。
朗瑛见他异样,弯唇笑了,宛比春晓朝露,乌亮的眸珠摄人至极。
云枝也在一旁笑了,她素衣翩然,衣摆在月色下忽明忽暗,她不动声色道:“你说他骗人,可真相终究是瞒不住的,我记得他说一竍(shi)灯将你的痛楚与他连于一体,且只有佡允能感受到你的,你却感受不到他。”
云枝清冷眉眼是恰到好处的琇涓,却见她话锋一转对着佡允道:“朗瑛不是被我砍了一刀么,他伤虽被你治愈了,但是伤口必定会同步于你身上,你揭开衣衫瞧瞧不就明了。”
夜风而袭,吹乱佡允耳侧几捋灰发,他面庞憾然,却是拧了眉,不知是在想什么。
朗瑛心口突的跳了起来,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期待和兴奋。
朗瑛依旧微弯着唇角,恶劣的笑着:“你若说的是真的,那你敢么?”
佡允一瞬哑然,良久之后,旋即点了点头。
原本倚在云枝身侧试图当透明人的知微却是坐不住了,她不动声色的躲于云枝背后,小声嘟囔道:“我才不看咧。”
云枝侧眸趁着月色看知微,见她蹙眉微红了脸庞。
除去知微,其余三人目光投向均凝于佡允肩膀那处看似洁白无瑕的布料。
佡允偏头拨动衣衫,他指尖微顿,却稍纵即逝,衣衫被缓缓拨开的那一瞬之即,有一道冷圈灵光乍现,在他触碰那一刻便瓦解破裂,化作点点星光。
云枝却是知道那是一道灵力咒法,用于隐藏伤势和藏匿气味。
云枝目光微闪,心下了然,怪不得他能这么及时赶到这里,原来那伤同步于他肩膀处,想来在这伤出现的同时他便毫不犹豫的施了这隐藏伤势的法术赶了过来。
在佡允撤去法术的一瞬,原本嶙峋肩骨的无暇肌肤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剥开,逐渐被暗红血浆侵蚀,裂出一道深刻入骨的可怖大口,扑鼻而来的浓重血腥气,像水开了闸一般,随后白衫刹那浸了大量血红,他肩膀处的白袍浸得满满当当,蓄积的血珠甚至淅淅沥沥的从他手臂流淌下来。
他满身伤痕累累,与那伤痕连接的,是一处更为狰狞的陈年疤痕,虽隐隐只露出一角,却仍能想象得到当年他究竟是受了如何重的伤,承受了怎样令人咋舌的痛苦。
他心口边缘满是拼凑的伤痕,一层叠一层陈年裂痕斑驳。
一旁的碧曦不住打了个哆嗦,仿佛她能感觉到那剧烈的剜心疼痛一般,她没由来的哽咽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