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一阵村里流行红头巾，就是那种棉线纺的，方方正正，四边带着穗穗的，我们现在看着极土极土的红头巾。大姑娘小媳妇家里有条件的都要来上一条，到赶集的日子兴高采烈地戴上，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呢。自然，我母亲是没有的。我父亲心里可是不舒服得很哪。于是，红头巾的故事就开始了。
父亲已经几天没回家了。走时只是给母亲说出去找个哥们儿，当时说两天都回来，这都四五天了，还不见人影。母亲先是一个人着急，后来奶奶也跟着着急，再后来全家都发动了。大伯二伯五叔六叔他们分别往附近的村子、父亲相熟的好友那里打听，愣是没打听到一点消息。
村里边开始议论纷纷，有说父亲定是嫌弃母亲了，也有说可能发生啥意外了，还有的撺掇母亲回娘家，别管这个不着调的了。母亲只是流着泪，啥也不说，她自然不会相信父亲嫌弃了她，可是却担心父亲有啥意外，自然，母亲的心里早已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父亲的。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吧，有一天夜里，母亲的窗棂被敲响了，说也奇怪，母亲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马上冒出一个念头，应该是父亲回来了。当她听到父亲的声音时，一下从床上跳下，打开房门。月光下，一个人站在那里，确切地说，一个野人站在那里，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的，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他向母亲伸出双臂，可是母亲却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父亲叫了母亲的小名，母亲才确认门外站着的就是父亲。
母亲飞扑上去，父亲咧嘴笑着，谁知道下一秒就见平时温婉的母亲如暴怒的狮子般对父亲又抓又挠，一边挠一边哭着：“你走你走，再走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回来干啥，哪个稀罕你。”
父亲一把搂住母亲：“别闹了，咱回屋再说，我可是快累死了，你不心疼我呀。”
“哪个心疼你……”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随着父亲进了屋。
把灯点上，父亲就咋呼起来：“连个鞋也不穿，不把脚冻坏了，赶紧的，进被窝暖暖。”一把把母亲抱到床上盖住腿。
“我还得给你弄东西吃呢。”母亲一边说一边下床。
被父亲一把按住了。“我啥都能做，你别动。”
然后父亲脸上露出一种莫名的笑意，似乎还带着一点赧然，从一个绿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包包，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啥呀，这是。”母亲讶异地看向父亲。
“给你的，你指定喜欢。”一层一层打开来，一方红艳艳的头巾露了出来。“看看，好看不。”
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傻子，你这几天就去弄这个了呀，你不知道你比啥都重要吗，你要是有啥事我可咋过。”
“这不是没事么，我就是看不得媳妇比不上人家，以后只要我有能力，别人有的，你指定得有。”
“那你这几天到底是干啥去了呀，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你别管了，天太晚了，我也累坏了，你先睡，我拾掇拾掇。”
母亲犹自疑惑，奈不住父亲会哄，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姜家大院可就热闹了，爷爷奶奶一见儿子回来了，先是搂着哭了一气，接着就是把父亲按到当院用笤帚揍了一顿，打得父亲嗷嗷叫，发誓再也不胡乱跑了才算完。
至于父亲出去干了啥，倒是被忽略过去了。
母亲可没敢把红头巾拿出来显摆，可是父亲沉了脸，有啥不敢，赶紧戴上，我媳妇美着呢。
等到母亲扭扭捏捏戴上红头巾出门，大家可都知道了。
“哎哟，这是出去挣钱给媳妇买红头巾了。”善意的都说，“老姜家出了个情种哦。”
带点恶意的就冒酸水：“谁知道出去干啥勾当了，这年月钱好挣么？”
父亲母亲可不受影响，人家甜蜜着呢。
都以为红头巾的故事就算完了，若不是半月后发生的那件事，确实应该结尾了，可是……
公社发通报了，社里丢了一头牛，据说是牛被偷了之后卖到了县里，据说是公社社员干的，就是我们这几个村子里的熟人，已经有线索了，希望群众积极参与举报。
这下我们村可就热闹了，主要是这牛丢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在我父亲出去那段时间里，不敢当我父亲面议论的，背地里嘀嘀咕咕。
我爷爷奶奶也坐不住了：“娃呀，咱那几天到底是干啥去了呀，没干坏事吧？”
“干啥坏事，我堂堂正正挣钱，放心吧。”父亲牛着呢。
“来警车了，哥，赶紧跑吧，公安来抓你啦。”五叔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
“跑啥跑，我没做啥坏事跑干啥？”
说话间，警车停在了父亲面前：“有人举报你和偷牛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父亲傻了：“我没偷牛，抓我干啥？”
“不是抓你，是让你去了解情况。”
父亲上警车走了，母亲在村口站了好长时间。
来了，警车又来了，第五天，警车又来到我们村，全村人都围过来了，这是又咋啦？
车门打开，父亲从里边走出来，光眉净眼的，头发理得超精神，胡子刮得超干净，昂着头，带着笑。一个警察在他后边下了车。
“乡亲们，偷牛贼已经抓到，小姜同志协助破案提供线索立了功，今天要给他颁发奖状，大家鼓掌。”
周围超静啊，没一个掌声。警察同志很疑惑啊，这村的人咋这么不配合啊，正暗自尴尬之时，“哗……”掌声那个响的哟，把人民警察弄得一愣一愣的，原来是故事转得太突然，村民们没反应过来呀。
红头巾的故事就到这里吧，这方红头巾现在还被我母亲压在箱底呢，每当讲到这段故事，母亲脸上都会洋溢着微笑。
三
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生于一个飘雪的冬日，父亲拉着架子车，车上躺着即将分娩的母亲，脚下，是泥泞的雪地。天寒地冻，奈不住父亲初为人父，心中热情似火，一边费力地拉着车，一边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终于我在卫生院出生了。
作为老大，我是被父母独宠过一段时间的，可是奈不住妹妹们一个一个出生啊，请注意，是妹妹们，没有弟弟。那时候的农村，没有儿子是抬不起头的，没有儿子的媳妇是没有地位的。我母亲也颇受了其他人的窝囊气，幸而我的父亲始终未改初心，他始终记得自己在大柳树下的一见钟情，始终记得他的求妻之旅，从不会因为这个伤母亲的心。
父母都是传统的农民，要儿子的念头从未消失。即便在计划生育很紧张的那几年，他们也克服了重重困难，给我生了六个妹妹，凑成了七仙女。孩子多，家里负担重，我母亲可是没少吃苦，连着我们几个大的也没少受罪。可是我也只能一次次跟着盼望弟弟的到来，又一次一次失望。父亲心里自然是不如意的，父亲每次喝醉都不消停，但也从不抱怨，他最爱做的，是叫母亲的小名，一会儿叫母亲拿这个，一会儿又叫拿那个，像个孩子一样。有时也会呜呜哭两声，待到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他便清醒了，反过来去哄母亲。
母亲生六妹妹时，听到是个丫头，我和父亲躲到东屋里哭了一场。
之后父亲就又带着笑容出现在母亲面前。“闺女好，看咱多有福，老了可不愁没人照顾。”
母亲躺在床上，一个劲叹气：“没给你生个儿子，我对不住你。”
“说啥话呢，这辈子有你陪着我就知足了。”
大概是上天看不得他们不圆满吧，我十八岁那年，我弟弟终于来了。
那时我正在上高中，星期天回家时，东头六婶子看见我就大声喊：“快回家吧，你妈给你生了个弟弟。”我晕乎乎走到了家，看到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棂照在母亲的床上，母亲头上包着头巾，神态安详。父亲坐在椅子上，望向母亲的眼神让我永远不能忘怀。
之后的日子还算风平浪静，一家人度过了艰难的岁月。我们姐妹渐渐长大，一个一个嫁了人，我弟弟也长成了大小伙子，我想父母的晚年一定会更幸福。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2009年，我母亲脑出血，在医院住了几个月，我们姐妹几个轮班倒，而父亲自始至终陪在母亲身边，一天也未曾离开，好多次看见他一个人躲在一边落泪，却在面对母亲时又换成笑脸。等到母亲出院，乡间小路上，最常出现的便是他们相伴而行的身影了。
如今，我弟弟都已经有了两个白胖儿子了，我的父母仍如最初一样恩爱。
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才叫传奇，也并非情节离奇才叫传奇，能在淳朴的岁月收获最美的爱情；能在滚滚红尘中相扶相携，不改初心；能在漫漫征程中并肩携手，不离不弃；在我的理解中，这才是真正的传奇呀，我的父母不就是这样，抒写了自己的传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