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那会踢毽子花样是极多的。
有盘，拿脚踝内里，左右踢打毽子。
有拐，拿外脚踝处，反踢毽子。
有磕，拿膝盖踢，这个姿态显不出美来，女儿家倒是用得少。
有蹦，拿脚尖踢毽子，像颠球蹴鞠那样。
还有些比赛时的花样。
几个姑娘感情好归好，但总少不得比来比去。
平日里比女红好坏，玩耍就比风筝高低，毽子踢的花样难易，数目多少。
曾外祖母记得，那会儿她们几人中，踢毽子最厉害的，要数邻家阿姊。
她会许多踢法。
或打跳，毽子往空中抛，她便轻轻跳起，接中毽子，又把毽子往空中送去。
她这样跳了接，跳了接，能接上百来个不歇气。
到后面，也不是接不上，实在小脚裹了疼得受不住，没法接着跳。
或打偷，毽子在身后踢，她仿佛后脑勺生了眼，也不知道如何踢得，回回都能接中。
至于打环、打翘、打剪……她没有一样不会的。
可惜，后来曾外祖母出嫁后，几人便绝了来往，也不知道如今那邻家阿姊，是否还在人世。
想来应是不在了。
聪慧的女子总不得长久。
自己这般愚拙，为着小儿子，才勉强得长寿。
曾外祖母想着，反正院坝间的女孩子们，好像起了争执。
“你这规矩订得不行，我不服，你针对我！”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闹起来。
周大妹方才订下要玩的花样，叫做‘倒酒’。
毽子高高踢起来，手趁机卷作酒杯状，让毽子刚好落入‘酒杯’，便算一个完成。
再看那胖乎乎的女孩子，她手指粗短，完全卷不出酒杯形状，难怪说针对她的话来。
“我不是针对你，是你喊我改个难点的……”周大妹也叫冤屈。
她同谢三妹是玩毽子的高手。
规矩简单，她们俩几乎霸占了毽子。
规矩难，她们俩更是得心应手。
怎么改，都有人不服气。
“我不管，反正我不服！”胖乎乎的女孩子脸通红，很是气恼模样。
几个女孩子没法踢毽子，便开始闹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曾外祖母望着那些女孩子，很想去阻止她们的吵闹。
她活得这样长寿，自然比谁都清楚，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时间是很快的。
或许明年一起玩毽子的人，就不是今年这一批了。
所以吵什么呢？
大家痛痛快快一起玩，那样更好。
但曾外祖母是不会去劝的。
留住的，是人生。
错过的，也是人生。
风雨几十年，叫她早就看清，不要试图干涉别人命运这一道理。
说来也怪，她越是老，小时候那些事迹，就越发记得清晰起来。
她怀疑这是自己要去见丈夫的征兆。
“妈……”扛着锄头回来的外祖父，喊了声曾外祖母，叫她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曾外祖母抬头看天，天竟黑了。
几个女孩子早回家吃饭去了，也不知后来是和好，还是闹掰。
外祖母是没有动的，她腿瘫痪走不得，需要人抱。
太阳还没落下，她便觉得浑身有凉意。
不过也就三四月的天，哪有不冷的。
坐在檐下，风又大，她心下觉着冷，又不知同谁说。
于是就这么一直冷到外祖父回来。
“我回屋头去……”外祖母面色又蜡黄起来，牙齿发出格格颤声。
外祖父在放锄头，没听到她说话颤声，所以只回答她：“晚饭吃了再困，不然半夜里饿。”
他在地里干了一天活，此刻头上汗还未干，哪里能想到这样的天，有人坐着会挨冻呢。
“不饿，我又没干事……”外祖母是不情愿吃晚饭的。
晚间吃了饭，夜里肚儿就免不了作妖，想要大解。
外祖父不睡她身侧，她独自一人睡在楼下，便是想喊，也没人应。
她大概是北关村里，对那哑巴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想想，她同哑巴，确实差别不大。
没人应，她就只能憋着，熬着，从不生痔疮的人，躺了两年，什么疮都生出来了。
生病是毫无尊严的，看着外祖父替她擦拭那些脓血，清洗被褥，她实在羞愧欲死。
她很多时候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人，哪能活得如此？
也有憋不住的时候，甚至不能控制，她整夜淌着泪，同黏糊臭气作伴。
最难受是感染寄生虫。
那些白色小虫，总在夜深人静里，从肛门和会阴爬出，在她身上肆虐。
无穷无尽的恐慌在深夜蔓延，她不知它们究竟有多少，要爬到什么时候，她起来看看，都很难做到。
被虫爬出的瘙痒，被虫肆虐的无助，她饱尝心酸苦痛。
她甚至不敢对丈夫开口，更怕丈夫发现。
外祖母总觉得，一个人身上生了虫，那就是一滩腐肉了。
是要被丢掉，抛去喂狗的。
幸好，那些虫子仿佛如她一样，见不得光。
等到了天明，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身上还有它们留下的残躯，她自己都会认为，它们不曾在夜里摸黑出来过。
外祖父从没大病过，他哪里晓得。
他只是按照习惯，一个月，洗次被褥，给外祖母擦洗回身子，换身衣服……
都认为，病人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都是会讲话的。
不讲话，那生嘴来做甚么？
大部分男人总归都是像外祖父这样，神经大条，他不认为，在生病期间，还需要什么面子尊严。
活着、好好活着，那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外祖父开口，笑得憨厚说：“人囊个可能不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饭还是要吃的。”
他忙碌一天，饿得饥肠辘辘，自然以为旁人都像他，恨不得立即开吃晚餐。
外祖母还想说些什么，沉檀已经扎着辫子往外祖父跟前凑了。
她仍是淑女的，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
可一个小孩子无缘无故站你跟前，定是有什么话要同你讲的。
要么是分享，要么是等你夸她。
一年里，除去吴放龙，就属外祖父带沉檀带的多，他当然清楚，外孙女的性情。
且她头上绿色的橡筋，也实在显眼，看不见，那除非瞎了。
作者的话：
《老二》全书已修改完成，本书未完结前，不会再做修改。
主要修改章节为01-40章，剧情改动不大，只是对原本故事背景做了补充，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建议追求完美者可以补看一下。
明天开始正常更新，更新内容均为未发布内容。
章节名称都做了修改，接下来以新章节名为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