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做毽子底的填充,那是最好。
底下有这层缓冲,毽子底的厚度上来了,踢着还不疼。
圆片剪好,她便开始缝底。
拿碎布头,把圆片和铜钱裹在里间,最好是把铜钱夹放在圆片中,这样缝起来牢靠些。
线从铜钱孔的位置过,明眼是看不出来什么地方能下针的,全靠缝者手拿捏感觉。
曾外祖母年岁那样大,眼睛很不好使。
要做这样精细的针线活,她不得不戴上老花眼镜。
即使这样,仍是要离很近,实在看不清楚。
沉檀看曾外祖母眼睛离针线那么近,头几乎佝偻到坐着的腿上,她生怕针不小心戳瞎曾外祖母的眼。
那样,她就只能拥有一个瞎眼的曾外祖母了。
虽然沉檀不很懂眼瞎是什么样的,也不明白瞎眼到底好不好。
但她听大人提起身有残疾的人,他们面色总是怜悯,又带着些害怕落到自己头上的畏惧。
当然,还有大部分人,会带着些不是自己的庆幸。
比方他们说起大外祖父家的哑巴——
大外祖父家邻边住着个哑巴,他说话只能像小孩那样,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
哑巴又生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两腿不一样齐,走路总斜着身子一拐一挒地走,久了,连带脸也是斜的,看人说话总斜着。
小儿子患了脑瘫,只能坐到轮椅上进出,常年歪嘴淌口涎,连饭都没法搞进自己嘴里。
摊上这样的邻居,大外祖父没办法,只能连带着多帮衬。
久了,人们也就当两家并做一家人讲。
“啊呀,那哑巴好可怜啊,晚饭吃齁了,晚上起来喝水,把开水瓶打翻,烫得半边膀子全是水泡,说又说不出来,只‘呜哇呜哇’叫,那么大晚上的,没得哪个听得懂,就没管他,今天梦生才给他搞了药……”那人讲起来,神色当真心痛,仿佛被烫的是他自己一般。
“天呐……他日子囊个过哦,老婆又跟人跑了,儿子又没得用,要是我,我拿裤腰带上吊死了算了!”听的人满脸惊骇,实在害怕这样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
“还好还好,我说话没得问题,要是我舌头也短一截,那不得了……”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幸运。
穷归穷,人还是完整的。
因此,沉檀也就知道,身体少了哪部分,都是很不好的。
“拿远……”沉檀扭头对着外祖母,比划着,学曾外祖母的样子。
曾外祖母耳朵不很好,所以沉檀不太愿意跟她交流。
一句话,总要重复五六遍。
且她还听不明白沉檀的意思。
“坐好,这个扎歪了……”外祖母把她小脑袋搬回去,又把辫子拆了重扎。
小孩子做事总不能专心,头发拆了扎,扎了拆,实在正常不过。
大人不理会沉檀的好心好意,她也不会生气。
对于她来说,还不明白什么叫做辜负。
曾外祖母针线活做的还是很快的,毽子底不一会儿就缝了出来。
而后剪截鹅毛管子。
那会村里家家门前不靠田,所以没什么人养鹅。
独周家。
门前有坡,坡上种花树瓜果,坡下就有水田。
养鹅最是方便。
所以这鹅毛管子,也是周大妹贡献的。
她家不很杀鹅,但凡杀,那些鹅毛,她总要藏起来。
虽想不到用处,但女孩子见着美的事物,总是忍不住收集珍藏。
鹅毛白似雪,自然是好看的。
鹅毛管子不要太长,一头剪做十字花。
十字那头,就缝毽子底上。
这要缝得牢靠些,因为那根管子,便是用来插鸡毛用的。
等最后一个线头打上结,曾外祖母习惯性地用嘴去咬断线——
线不过方入嘴,她面上显出尴尬神情来。
一不小心,就忘记自己牙齿早就脱落的事情了。
眼里有些遗憾,她拿剪子剪断线头,又把鸡毛,均匀插入鹅毛管里。
一个漂亮的鸡毛毽子,也就做好了。
“谢谢太婆。”几个女孩子谢过,便接了毽子,欢呼着跑去院坝,准备开玩。
“大妹……”外祖母叫住周家大女儿,“莫搞忘了篦子拿回去。”
“我晓得,不得搞忘,幺娘你先放到板凳上……”女孩子再懂事,终究也还是孩子,到底贪玩。
外祖母就不说什么了,只静静坐着,看几个女孩子踢起毽子。
这东西,沉檀自然是不会玩的。
不过往常,她就是不玩这个,也免不了要跑来跑去闹腾。
今儿她梳了头发,突然就变得乖巧起来,只淑女般坐着,像个公主一样,肩背笔直,带着一种贵气,看那些大姐姐们玩耍。
这是一种,有母亲疼爱后的底气。
也是怕跑闹,弄散她新梳的头发。
哪怕少不知事,沉檀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不是每一天,都会有人,这么耐心同她梳发。
她很早就无师自通学会,把那些不可再得的珍贵物品,妥善安放收藏起来。
既不大肆宣扬,也不随意分享。
仿佛这样做了,琉璃就会破碎。
仿佛不这样做,彩云就永远不会消散。
几个女孩子年纪都不大,也没谁出过外地,不懂踢毽子,有什么花样讲究,只定个简单规矩,便开始踢起来。
曾外祖母摘了老花镜放一旁,眼睛眨巴着,看那些活泼的少女,这么望着望着,她视线就有些模糊起来。
眼前的少女们改了模样,毽子也换了花色,那些踢毽子的脚,都裹得尖尖小小,像是江南采摘的菱角。
比不得大户人家足不下床的抱小姐,她们作为穷苦人家的女儿,即使裹了脚,也是要做家里活计的。
洗菜择菜,洗衣捣衣,多的是活等她们来做。
女孩子胆小,便三三两两结伴同行。
同行久了,你跟我好,我跟你好,就有了所谓‘手帕交’。
不那么忙碌时,便约着一块儿玩耍。
最常见的,是放风筝和踢毽子。
这两样东西,就是再穷,自己也能做出来的。
她就是那时,同别人学的做鸡毛毽子。
这不消费什么功夫。
未出阁的女儿家,谁不和母亲学一手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