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外祖母笑着应了,又叫大妹把篦子递她手上来。
篦子也是竹制的。
长得像是鱼骨,却又比鱼骨要密。
在以前,人们卫生条件差,生活方式也不比现在先进,大部分穷人家,一年到头,也洗不了几次头澡。
久了,身上就生得许多虱子,头上处处有白屑。
衣物上的虱子好捉,洗衣也能捶洗掉。
头上的却不好处理,于是就有了比梳子齿要密的篦子。
中间高高的牛骨,两侧插入细竹签,用胶粘槽上。
一侧竹签缝隙要宽一些,来篦爬虱。
另一侧要密些,来篦虱卵和小爬虱。
外祖母拿着篦子,给沉檀细细篦起头发来。
篦这个也是要有技巧的,得从发根处去篦,爬虱许多白卵就生在发根上,且一处处过,细细密密地,把头发都篦好几遍。
篦出来的虱子和卵,她都个个掐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一直响不停。
虱子土话叫做色子,虱卵叫色蛋。
不管大小,都必须掐破。
若是这虱子吃破小孩头,吃多脓疮来,你会掐出一手的鲜血。
那都是小孩的营养,全被这孩子吸食了。
外祖母掐得手累,掐得指甲壳上全是黑的红的虱血,她掐出满眼的泪水来。
记得家里三个姑娘小时候,也是像沉檀这样,虱子爬得,生了满头癞疮。
那时她跟丈夫两人天天下地里干活,也不太能顾得上几个女孩子。
养娃跟养鸡没什么区别。
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她现在一看到沉檀,便觉得,其实妈妈也做不到那么好。
她很想让三个姑娘重来一次,好好给她们选人家……
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重来的呢?
外祖母忧伤的心绪,沉檀并不很懂。
小小的她只知道,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了她。
这种感觉是很奇异的,她会发声,会走路,会牙牙学语后,从未体验过。
从前的她,像是见天见地的撒野长大。
此刻的她,好像有人来领着她,告诉她,替她分辨这人间黑白。
软软塌塌的黄毛被理得清爽,外祖母替她把头发分出清晰路子来,扎了对称的四个小辫。
那会儿她面前没有镜子,也完全没有长开,可她就是知道,自己变好看了。
即便沉檀还不懂得什么叫好看,但她知道,自己有了个人样。
可能,这就是为何,孩子都需要母爱吧。
关于美,关于整洁干净……这些对人间的初体验,孩子最初的成长,即便后来再课堂上学习多少遍,也抵不过最初这一回。
那天的沉檀,在外祖母同她扎辫子时,就一直看着曾外祖母做鸡毛毽子。
她心里满是悠然,满是怡然自得。
有母亲爱护的孩子,便能常常有这样心态。
可惜,她只能像贼一样,去窃取那本该属于吴放龙的母爱。
且不只一次。
因为出生时就不知父母,所以沉檀以为,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物什。
也不知道,每个家庭,到底应该由什么部分来构成。
她真的以为,自己同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就是正常的家庭,就是一家人。
所以那时的她自信且强大,那时的她,蛮横无礼,且从不害怕人心。
曾外祖母虽然走路不稳当,但手还是灵活的。
阳光下,她拿起剪子,接过几个女孩子递来的笋子壳。
笋子壳,是竹笋的外衣。
主要让笋在不那么坚硬的时候,躲过笋子虫的侵犯。
这种虫跟人一样,喜食嫩笋。
它学名叫竹象。
是大型甲虫,长相同别的甲虫一致,较独特的,是它长长地,坚硬地鼻子。
这也是它叫竹象的原因。
那鼻子能多角度旋转,自由转动。
竹象常常用这鼻子,钻破笋衣,去食幼笋。
也为此,它在笋子多发时节,最好捕捉。
小孩子喜欢玩这个。
常捉来,用家里洗锅的刷把,折下一根签子,插入竹象鼻中,使劲摇晃,竹象便会像风扇一般,‘嗡嗡’发出响声,翅膀飞快扇动,扇出弱弱微风。
沉檀不敢捉这个。
竹象的腿、胫上,都有许多利刺。
倘或附在你手上,那真是甩也甩不脱,抓也抓不得。
也就那些手心手背,尽是满手老茧的男娃敢去逮。
小孩子兴趣很快就过,玩腻歪了,就会想方设法的,把这玩具弄着吃掉。
吃是不麻烦的,拧掉它的头颅,往里头塞入点点盐油,拿火微微一烤……
“滋啦——”
猪油融化,竹象壳微裂,肉烧得金黄,泛出点点油光。
一股独特香气就出来了。
沉檀有幸吃过一回,确实美味,同猪肉鸡肉不一一,竹象的肉,香得胃里馋虫齐涌上来。
可惜就是肉少,吃不过瘾。
大人们是不反对小孩去逮这虫吃的。
竹象是竹类害虫,被它们钻过得竹笋,都是没法健康长大的。
不过乡下哪年头穷,不论害虫益虫,大人都是不怎么管孩子的。
各家的小孩都丢院坝上成天玩到大,就像山上的竹。
不打药,不驱虫。
放任自由生长。
年幼时,那层外衣较为薄嫩。
随着笋渐渐窜个子,慢慢长成竹来,笋衣失去保护作用,渐渐变得发干,发脆,也发黄。
毛竹的笋壳,内里光滑,反面长着许多发黑的硬毛。
扎人,扎手,断里头,还不易拔出。
曾外祖母便先拿剪刀,把那层黑毛刮去。
沉檀看那碎碎黑毛如雪掉落,心里满是奇异。
为何从天上落下的叫雪,从人间落下的,就不算?
等刮干净,曾外祖母又从她找出那盒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铜钱生着墨绿铜锈,看不出来是什么年代的。
都是旧时人家用,建国后就改了。
曾外祖母一直搁盒子里放着,给孩子们做毽子时,会拿一个塞了做毽子底。
这样的鸡毛毽子,踢着有分量,脚感好。
但只放铜钱也不成。
毽子若踢得高了,掉下来拿脚踝骨去借,会被砸得生疼。
所以曾外祖母,从笋壳上,剪下几个与铜钱大小无二的圆片来。
笋壳轻,且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