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灯关着,只有她的座位处开了一盏台灯。同寝室的大四学姐六月份毕业,在她还在住院的时候就收拾搬走了。独自一个人生活在四人间,还真是清静。
她趴在桌子上,手里摆弄着自己的药瓶,看着瓶子上的功能主治、用法用量、禁忌、注意事项……
这些东西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眼泪从眼角一颗一颗的流了下来,滴落在衣袖上逐渐晕开。
她躺在医院的时候,面对李翊然的关心,那种自我厌恶以及羞耻感,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铺了过来。
林依小心翼翼的和李翊然讲话,她无法想象面前的这个男生,在琴房第一次看到癫痫发作的神情是什么样子。
林依自从意识清醒过来后,她的情绪就很低落,经常躺在病床上流眼泪,不受控制地流眼泪。她不吵不闹,语气温温柔柔。
廖医生和她说,这次突然发病,是因为减少药量导致的。
林依很后悔自己擅自减量,但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发作了,吃了这么多年的药适当减量也算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到她这儿就不行了,反而病情又加重了。
这么多年,她自己活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到头来,她就是个异类。
早该这样承认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哭什么?大概是觉得委屈!老天这么不公平地对她,一家人都被这个病折磨。
一天连着考完两门科目,还是有些疲惫的。回到宿舍后,简单的收拾一下,准备赴约。
出门后,看着他站在绿色回收箱旁边,终究不知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心情走向他。
和他的这段关系,也该结束了。
晚饭,他准备的是烛光晚餐。
隔着烛光,相对而坐。氛围好像和台风来的那一晚有些相似,可此时的心境却又截然不同。
“明天还有考试吗?”
“没有了,今天是最后两科。”
依依不再看他,两个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声的陪伴已经变成了无形的距离。看着一如既往沉默的她,李翊然也逐渐顺应着她的沉默。
帮她切牛排,和她找话题,送她回宿舍。
楼下,他把礼物递给她,轻声祝福:“生日快乐。”
她看着礼物,迟迟没有接过来,张张口想要拒绝。
李翊然硬塞给她,努力挤出笑容,“快上楼吧!我也回宿舍了。”转身快步向一栋的方向走去。
林依注视着他的身影,再看看手中的礼物,这是他第一次没等她走进宿舍楼就离开了。
李翊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最终消失在宿舍大厅的拐角。站在学校昏暗的路灯下,看着宿舍楼的门口失神。
他感受的到林依低落的情绪,也感受的到林依消极的态度。他用尽全力找着话题,想让她能开心一点,但却毫无用处。
和她一起的最后几秒,真的好害怕她会提分手。
患得患失,不止是你一个人!
进到极为冷清的宿舍,开灯,坐在椅子上拆开礼物,是一块手表,里面还有一张卡片。翻开卡片,漂亮潇洒的黑色笔迹,写着简短的一句话。
我会永远爱你。
依依轻抚着他的字迹,永远吗?谁说得准呢?恐龙都有灭绝的一天,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永远!
把卡片放回去,扣上礼盒的盖子。
暑假,大家都离开学校后,两个人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偶尔发消息聊聊天,林依也只是简短的回复着。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她突然打电话给他,询问他是否有时间。
那天阳光不错,室外温度甚至有点热,他们约在一家附近的咖啡厅。
两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她望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群发呆,他望着对面不骄不躁的依依发呆。
半晌,依依从包里拿出手表,盒子里的卡片也在,全都还给他。
“这个我还是不收了,那个牌子的手表挺贵的。”
李翊然没有动,沉沉地说着:“这又不是在商店里买东西,拿着小票说退就退。”打开盒子,拿出手表,“手给我。”
依依握着牛奶杯,犹豫着。
李翊然握住她的手,拉过来,帮她戴上。
许久没有触碰他的手,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得在心中感慨,李翊然就连手都那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迅速帮她弄好,然后放开她的手,就好像是不能越界的朋友,早就没了情侣之间的模样。
“要不要出去走走?”李翊然问。
“嗯,好。”
从咖啡店出来,两个人沿着城市的道路随便逛着。七月份,刚好赶上道路两旁的蓝花楹花落,铺了一地的紫色。
风起,又是一阵花雨,漫天的蓝紫色。
就算没有机会静看花开,抬头欣赏花落也是一件美事。
“好漂亮。”依依不自觉地感叹。
“嗯,真的好漂亮。”他附和着她的话,看向平静的依依,漂亮的让人心疼,“你什么时候去做手术?”
话题转变的太突然,林依低头垂眸,看着满地落花,“这是我的事。”
“你要说和我没关系吗?”他语气冷冷地问。
“我们分手吧,别再想这些了。”依依不看他,就算是抬起头,也会避开和他目光相接。
可他还是那句话:“所以手术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我就算不去又能怎样?”她平静的提问,又平静的陈述,“这和你没关系。”
他的语气不再温柔:“怎么会和我没关系?医生说的我都知道,生病了就要好好治疗,你到底想要怎样!”
这是李翊然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我病成什么样子那都是我的事!”林依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和他讲话,她红着眼圈十分生气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
“好我不管你,那你好好的对自己、好好的对我行吗?”他抓着她的肩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林依,我希望我们能好好在一起,你不要这么消极行吗?”
“算我求你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湿润的眼睛看向李翊然。“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吃药的时候都在想,这个药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我每次住院的时候都在想,下一次发病会是在什么时候。”
眼泪愈发控制不住,她抽噎地讲着:“这么多年我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我害怕被人发现我有这种病,害怕被人看见那么糟糕的模样,害怕被人唾弃、厌恶、歧视。”
“这个病就算手术也不一定能根治,而且手术过程中的风险很大,你凭什么想当然的要求我怎么做。你不是我!你不会理解我的感受的!”她低头痛哭,双手掩面。
李翊然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多么不忍心看到她这般模样。
或许是他错了。
自以为是的靠近她,固执己见的喜欢她,一意孤行的挽留她。
抱着如此无助的依依,他在心里骂自己是王八蛋!她明明才出院不久,情绪不能太过激动,万一又出问题了怎么办!
轻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对不起,不哭了好不好?不哭了,对不起……”
她哭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个对不起。
对不起,他错了。
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林依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目光却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漫天飘落的蓝花楹花瓣。
林依突然间问:“你知道蓝花楹的花语是什么吗?”不等他地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宁静、深远、忧郁。”停顿几秒,“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她哑着嗓子,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绝望。
他不知所措,只能握紧她的手,轻声的唤着她的名字:“依依。”
“李翊然,分开吧!我累了,不喜欢现在这样。”
已是这副模样,他还能怎么做?
半晌,松开她的手,沉沉地说着:“那就分开吧,手术的事情……和廖医生再聊聊。”
她眼睛肿着看向他问:“为什么?”
“所有人都希望你好好的,无论你的家人还是朋友,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他长叹一口气,“你出来挺久了,我送你回去。”
她拒绝着:“不用了,你现在又不是我男朋友。”依依本是想笑着和他道别,只是现在就连最勉强地笑容都难以挤出来。
“还是我送你吧,毕竟你今天是和我一起出来的。分手而已,我总不能失了风度。”他镇定自若地说着。
楼下,两个人面对面,她眼神躲闪的和他对视几秒。垂眸,再抬眸。
“那我上去了,拜拜。”
“嗯,下学期见。”
然后,没有含糊其辞分手的两个人,各走的各的。
楼道里,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流了下来。她站在自家的门口,迟迟没有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
李翊然,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对面的邻居开门,正打算下楼丢垃圾。
转身看见廖舜偲,依依顶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下意识地说:“哥,你今天在家啊!”
他把垃圾随手放在自家门口,门打得再开一点,“进来吧,阿姨也不想看你这样。”
蜷坐在廖医生家里的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看着窗户外,“哥,我这个脑袋,手术能好吗?”
廖舜偲意外她态度的转变,但其实手术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会比现在好,而且术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
“会好的依依,只要积极治疗会好的。”
“那你帮我联系做手术好不好。”
廖舜偲因她的决定高兴,拿着一杯温水走过来,“好!那我先联系你之前住院的医生,具体询问一下情况,如果这边不擅长做这类手术,我们去其他地方,国内外都可以。”
“国外……”林依双眼无神地问,“国外的好吗?”
舜偲坐在她旁边解释着:“国内外都有擅长这类疾病的专家,比如我之前在国外上学时的导师在这个领域就很好。”
“那就去国外吧!我想换个环境。”她任性地说着。
廖舜偲用大拇指轻轻拭去依依脸上的泪痕,“好,都听你的。那我尽快联系,之后和阿姨说。”他心疼地埋怨,“瞧瞧你,都哭成小花猫了!”
那晚,李翊然一个人坐在酒吧,看着酒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只是无论喝下去多少杯,他都无法忘记心里的痛,可能是喝得不够多。
打电话约郑瑸出来,以喝多为前提,他要准备好能够收拾残局的人。
瑸子到的时候,李翊然已是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只顾闷头喝酒。
他有些慌乱,第一次见这样的李翊然,“老大你怎么了?”
半睁不开的眼睛看向郑瑸,嘲笑自己说:“失恋了,是不是很没出息?”又是一杯酒,流畅的灌进胃里。
看着桌上的酒瓶,他夺过对方手里的酒,想要替他喝下去。
李翊然摇摇晃晃的阻止他,抱着酒瓶责怪他:“喂,我叫你过来,是为了把喝醉酒的我送回去。你不能喝,你喝多了,谁送我回家?”
“我不喝。那老大,你也别喝了,再喝下去要出事情的。”
他努力坐直身子,摇着头,“我没喝多。如果我喝多了,我应该会忘了和她分手的事情才对。”他垂眸看着只剩冰块的酒杯,低声说着,“可我现在没忘,她说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循环。”继续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倾倒。
瑸子知道他难受,他从林依住院的时候,就已是一反常态。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发泄所有负面情绪的出口。但这也并不代表,他这样作践自己的方式是对的。
“老大你真的别喝了,你难不成就那么想进医院的抢救室吗?”
李翊然愣在那,放下手里的杯子,“不想。”平静下来的那几秒钟,他又想起了那时候她被推进抢救室的画面,双手掩面痛哭,“瑸子,我也好累。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明明是她躺在病床上,可依依却要安慰我,我心好累,好没用。”
他用嘴巴喘着粗气,极其狼狈的抓着头发。
无能为力的累,担惊受怕的累……
后来晏纯芃从依依那得知两人分手的事,她不意外,只是轻声安慰:“你好好的就行!”
可她也看得出来,林依还是喜欢李翊然。
私下和老郑联系了几次,彼此聊着那两个人的情况,表面上都是风平浪静,但是心底里的褶皱,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抹平。
如今他们两个外人在这里无奈、惋惜、着急,当事人不见面要怎么解决问题!
廖医生联系好自己的导师,林依预计在八月份可以过去住院治疗。同母女俩交代好医院和出国的事,他便提前去到导师那。打算在导师手下锻炼几年,然后再回中国。
廖舜偲走后,母女俩商量着去出国手术的事,林妈妈打算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然后陪依依一起去。但是她不同意,妈妈英语本来不会多少,而且卖房子做手术,她宁愿不做。
两个人因为此事僵持了许久,不过以家里现在的积蓄,也只够半年左右的住院费,医药费和手术费就更不要提了。依依拗不过她,最终还是将家里的房子挂到了中介。
只是七月份都快过了,还不曾有人来看房。后来她着急筹钱,便背着依依,打算将咖啡书屋卖了。
书屋处于学校附近,周遭的老师学生都会常来,生意也算不错。所以消息一出,便很快找到了买主。而这件事,直到签了的合约,林依才知道。
已是八月份,快要离开之际,她打电话给晏纯芃。
芃芃挂了电话,便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坐在她对面,“来了来了,累死我了。”她倒了杯水,大口的喝着。
“你干嘛那么着急!”
她放下水杯,“我能不着急么,一听到你说要走,我请了假就冲过来了。毕竟你这一去,也不知道得多久。”
“至少得一年以上吧,我妈把书屋都卖了,她已经做好长期的打算了。”依依苦涩地笑着,“真是的,叫她别卖。万一我没好转,她回来要怎么生活啊!”
“呸呸呸,我告诉你林依,你不许瞎说。你那颗脑袋好着呢,它哪有那么容易崩溃啊!”
她开心地笑着,还是以往的芃芃,说的话十足的乐观。
“对了,这件事就别告诉其他人了,你知道就好。”
晏纯芃为难,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其他人是……”
林依低下头,“郑瑸。”停顿几秒,似笑非笑,“还有李翊然。”抬头看似很释怀地说,“我和他都分手了,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些。”
“嗯,我知道了。那你几号走?”
“十九号的飞机,不过十三号还得去一趟广东。”
“十三号?今天都十号了!不过你去广东干嘛?”
“我之前不是投了稿么,然后——”依依抿嘴笑着,“出版社看中了。”
“行啊,依依你可以啊!这很厉害啊!你若是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啊!”
“不会的,我怎么会把你忘了!”
她极其激动地说着:“哎呀,我有生之年,竟然能有个作家朋友。不过你可得注意点,合约什么的一定看好了,你可别被骗了。”
“不会,他们骗我做什么,本来也就什么都没有。对了芃芃,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我之后的休学手续得需要你帮忙,到时候我把班导的电话给你……”
离开前和晏纯芃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月十号,和她刚好认识两年。
那天下午茶过后,两个人又一起去吃了晚饭。本来说是依依请客,毕竟麻烦了她好多事情,但是芃芃却趁她不注意把单结了。
她搂着林依的肩膀,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林依你记得好了,回来一定好好请我吃一顿!欠我的这顿饭可千万不能忘!”
晏纯芃抱着林依哭了好一会儿,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就这么休学走了。她很心疼林依,跑那么老远去开脑袋,她想想就觉得很害怕。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的差不多了,宿舍里的东西也都搬走了。打扫完宿舍,关门前再好好地看一看,把钥匙交到宿管值班室,和常常照顾她的几位老师说声再见。
同妈妈坐上廖医生家里刘叔的车,经过她最常走的路,车子在咖啡书屋的门口快速通过。
就这么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毫无征兆的突然。突然病了,突然分手了,突然决定做手术了,突然走了……
不知道再回到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再也回不来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