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线是那种深绿色,缠上后显得土气,但不丑。
那会儿能买到的颜色不多,织出的毛衣,女孩子基本就是红的绿的,男孩子大多褐色棕色。
外祖母心里盘算着织一件毛衣要多久,手上没停。
缠好橡筋,就拿梳子蘸水,给沉檀把头发慢慢梳开。
春日里暖和了,小娃娃头上也开始爬头虱。
小小的爬虫,还没有蚂蚁大。
喜欢在头发根处产卵,卵白白的,一掐就破,发出‘哔——’的声音。
头虱卵孵得快,天越热越快。
刚孵出来颜色还有些灰,长两天,就变得深色。
它们在孩子头顶上跑来跑去,以皮屑汗液为食,还常常弄断发根。
喜潮湿环境,但不喜太阳晒。
要是家里大人不常给小孩洗头发,到大夏天,你让小孩去太阳下站站,不出五分钟,大大小小的头虱便像那热锅上的蚂蚁,躁动地爬来爬去。
外祖母见了这些头虱,想除掉,但沉檀头发全黏在一块儿,暂时也没办法。
她叹着气,只好先帮沉檀把打结的头发梳开。
梳子轻轻在沉檀头皮上梳过。
遇到打结的地方,外祖母都是一手用力捏着头发,一手拿梳子慢慢从发梢处梳开,再缓缓往里挪移梳子。
沉檀一点儿都没察觉到疼痛。
她只觉得这种摩擦头皮的声音,这种头发被梳顺的感觉,令她着迷。
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了头发。
她往常见村人替大姐姐们梳头,那辫子漆黑悠长,端是好看。
还从来不知道,原来小孩子不长的头发,也是要梳的。
也不知道,原来头发,其实算是人类从娘胎里自带的,最美的,装饰品。
等所有头发被梳开,小孩子头就像个扫帚,发尖笔直朝下,发尾还在滴水。
水滴到衣上,很快被吸收,只留下水渍印在那。
“吴放龙……”外祖母想叫小儿子去拿个篦子来,给沉檀把头虱篦走。
不然夏天痒得难受,抓破头皮,发脓就不好看了。
“干啥子?”吴放龙在楼上大声回答,这回没把头探出来,正好到他摸牌,他走不开。
外祖母突然想起家里篦子坏好些年了,还是从前姑娘们都在的时候,用得多。
后来姑娘们都嫁出去,自己又是短发,也就渐渐搁置。
竹制木制的东西,几年不用,发干发脆,也就坏掉了。
本想叫吴放龙去借一把,正好村上几个大一点的女孩子过来,她便开口,叫领头的女孩:“周大妹,是周大妹吧?”
她这两年一直瘫着,没怎么出来,女孩子长得快,她有些不认得了。
至于叫法,乡下大多都这样。
因为那会超生的孩子多,为了躲罚款,许多孩子都是不上户口的。
既不上户口,且许多家里的孩子也不消上学,年纪在家里养到了,就送出去学门手艺打工。
所以也就没个正经名字。
男孩就按大娃二娃叫,女孩就大妹二妹幺妹。
“幺娘,是我。”领头的女孩十岁的样子,双马尾高高扎在两边,头发又长,很好看。
她家里辈分高,所以喊外祖母做幺娘。
反正都是能算得上亲戚的。
“你家里有篦子么?喊你妈借我用一哈。”外祖母估摸着,周家应该有这东西。
周家住在村医王梦生家隔壁,门外种紫薇的,就是周家。
他家男人跟外祖父同辈,娶了女人后,男人一直生病在床,看着很不好的样子。
就是因为男人病重,所以周老太太一直想抱个孙子,免得断周家香火。
可惜周家女人肚皮也不争气,连生了三个女儿,现下还怀着个,也不知是男是女。
外祖母就是想着她家三个女儿,这个物什总该置办的。
“我们屋头有,我去帮你拿。”大妹是头胎,基因传得最好。
生得漂亮,性格又大方,一点不羞,也不怕生。
外祖母顶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看着女孩将手里的东西转交给同伴后,转身往家跑去,两根马尾甩动,像在朝着春风招手。
外祖母眼里浮起怜爱之意。
从前她的二女儿,也是这样的漂亮。
可惜那时她孩子多,农活重,总没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下来,好好看看几个女孩。
一眨眼,姑娘都嫁人了,也不需要她看了。
见领头的女孩走了,剩下三个女孩子,便咬耳朵,推搡一阵,又推出个瘦些的女孩子来。
是谢家的三姑娘,村人喊做谢三妹。
也就是谢大娃的妹妹。
她们家基因就瘦,谢三妹更是瘦得脱相,一双手跟鸡爪子似得。
不过瘦归瘦,孩子是很健康的。
谢三妹就是,她不管是在家里洗衣做饭,还是跟同伴玩游戏,样样都行。
也不那么认生,既然被推出来,她也就拿了手上东西,也就是周大妹递过来的物什,走到沉檀的曾外祖母面前,大声说:“太婆,我妈说你会做鸡毛毽子,你可不可以帮我们做一个?”
她手里拿的,正是一把鸡毛。
鸡毛是公鸡身上,位于尾处的毛,养的好的,品相好的公鸡,尾上的毛羽,颜色靓丽,羽毛又长,用来做鸡毛掸子是最好的。
不过村里人,屋里没那么多讲究,什么灰尘蛛网,一年能收拾一回都算勤快了。
所以也没见有人做鸡毛掸子天天掸尘。
杀公鸡时,那些公鸡的尾毛,基本就被小女孩子收集,拿去做鸡毛毽子了。
“要得……”曾外祖母接过鸡毛应着,又起身吩咐几个女孩子,“去找笋子壳来,要笋子壳做。”
“啥子?”曾外祖母年纪大,口齿不清,谢三妹没听懂。
“喊你们去捡笋子壳,三妹你屋头后面坡上不是有竹林嘛,到竹林去捡,就干了掉地上的那种竹子壳。”外祖母听懂了,帮着传话。
“对头。”曾外祖母点头。
“要得。”几个女孩子应着,跑去找东西。
曾外祖母也去屋里找针线,还有没用的,碎布头子。
她走路慢,颤颤巍巍地,十分吃力。
但她不愿使唤小孙子。
一是疼爱,二是她喊的声音小,又不容易听清,老喊不答应小孙子。
“幺娘,我妈喊你莫搞坏了。”周大妹拿着家里的篦子回来了,因为跑的急,脸上飘起红晕,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