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壶酒不多也不少,正好能盛满两人这第三杯酒。
云江寒仰头一饮而尽,于是这一壶十四年的孤品,就只剩下阿古金娜手中那最后一杯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就算现在阿姑金娜已经有些醉意,但依然能听得出云江寒话中有话。
她知道,自己所认识的云江寒是一位绝对不会去玩弄心术之人。他直来直去,就像他的长剑一样,从不会拐弯抹角,同样的也不会对人留有情面。
可阿古金娜从未见过云江寒有过现在这样温柔闪躲的眼神,不过越是这样,她越是慌乱,越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阿古金娜想的并没错,云江寒从不是一位会通权达变,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但这一次,他的确犹豫了。
想着阿古金娜来到北怀国这一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云江寒看着对方杯子里摇晃的酒水,就像是此时自己动摇的内心。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回不去草原了。”云江寒一边察言观色地看着阿古金娜的反应,一边继续补充道:“天穹山裂谷的岗哨传来密报,两日前,呼延部大肆东进,一夜之间乞颜部被付之一炬……”
话音刚落,阿古金娜手中的白瓷杯脱手而出,云江寒眼疾手快,一把在空中稳稳地接住了下落的杯子,里面的酒水绕着内壁旋转了两圈,一滴都没有溢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阿古金娜瞪大了双眼,说话时的声音跟着她的身体一同颤抖着,似乎根本就不相信云江寒的话,“我们不是在屯古河阻挡住了呼延部的进攻吗!还有现在不是冬季吗?不是说就算要打仗,也会等到明年春天!”
云江寒将这最后一杯寒春冽放到了桌面之上,“很不幸,呼延部趁着罕见的大雾,偷偷渡过了屯古河,这种情况也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
其实别看云江寒年岁不小了,但他依旧不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事。
此时此刻,阿古金娜需要的并不是这些能够让她信服的解释与理由,而是一个能让她安心接受现实的慰藉。
但这些,现在的云江寒是给不了她的。
阿古金娜站起身,双手紧握住云江寒的双臂,“那阿爸呢?我的哥哥们和弟弟呢?还有……”
阿古金娜期盼着能从云江寒的口中听到一两句慰藉的话语,可坐在椅子上的云江寒只是一味地摇头,脸上也是写满了无奈。
见到云江寒这番表情,阿古金娜的双目逐渐失去了光彩,她终于坚持不住,哭嚎着双腿一软,像是断线的木偶一样,跪坐在云江寒的膝前……
刚来到北怀国的时候,阿古金娜虽然心中惶惶不安,但起码身边还有自己的妹妹雅若·克巴尔,也就不觉得那么孤单。
后来玟州一事后,回到夜北城的她,发现雅若不知道犯下了什么错误,被驱逐出了邺州,从此不知所踪。
如今,就在她好不容易燃起生活下去的希望时,却犹如一把锋利的长剑,一刀斩断了自己所有的牵挂。
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亲人的阿古金娜,甚至也一同失去了她最后能够回去的地方。
从此以后,她的一生,就再无家乡可言了。
少女窝在云江寒的双腿之间,嚎啕大哭着,云江寒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有一种想要伸出手去安抚一下她的冲动。
而这样的生死离别,他自己也曾经历过,云江寒知道,在这一刻旁人始终是旁观者,没有人能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
这些心里的伤,只会随着时间才能慢慢愈合,却会留下一道永恒的疤痕,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便会隐隐作痛。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云江寒一个人足足在灵堂内跪坐了一个晚上。他不哭,也没有人见过他流下过一滴的眼泪。
因为自打那刻起,他才知道,“北怀国世子”这五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玟州晋平郡一役,年少的自己好大喜功,独自带领着十几名死侍潜入城中,却因令月一事暴露身份,险些酿成大错。
可就是因为那个女孩儿,之后的数月云江寒都一蹶不振。
虽然最终屺阳帝周明启了灭了闵丘国,还诛杀了当时名震天下的阎魔将军林四九,但北怀国在这场战役中并未获得足够的粮食以缓解当时困境。
于是,自己的母亲也一同病死在那一年的冬天。
当时的云江寒,在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独自一人在后山的神木林中声嘶力竭地大哭了一场,积累的悲伤就像是从山顶滚落的岩石一般,不可停歇。
从白天到夜晚,直到他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直到他的声带无法再发出一丝的声响,他才止住了悲伤。
那一刻,名叫云江寒的少年人死了,从神木林中走出的,只有北怀国的世子!
其实,人们那些未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终有一日,会以更加汹涌的方式,像是熔岩一样迸发出来。
如今,云江寒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阿古金娜,他不想让她成为第二个自己,于是悬在空中的手还是缓缓落在了阿古金娜狮子般的长发上,轻轻抚摸着,犹如是在安抚着一只受伤的小猫……
与此同时,远在青州的草原上。
双手被捆绑住的少年人被推搡着带入一顶临时的行军大帐中,周围人声嘈杂,吵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就在这时,有人拿下了他头上套着的黑色布袋,眼前刺眼的火光将整个营帐照得恍如白昼。
少年人眯着眼睛,还没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后面就又有人踢了两下他的腿弯处,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倒在地毯上。
少年人被人按着脑袋,只能低着头看着地面,但双膝下地毯的图案明显就不是草原的风格。
与此同时,有人在他右手边的位置说道:“汗王,我给您带来了一份礼物。”
听这声音的主人,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的话音一出,周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老人的身份也不低。
“礼物?木合里,明玉的事情暂且不提,身为主将,此刻你应该站在图兰的土地上。”
木合里?
少年人听见这个名字当然不会感到陌生,木合里乃是呼延部拓跋颜庆手下的四虎将之一,去年与乞颜部和北怀国联军在屯古河大战的,就是此人!
想到这里,少年人突然意识到,木合里刚才说了“汗王”二字,难不成……
少年人咬着牙,强硬地抬起头来好让自己能够看清眼前之人,而高坐在主人位的男人,此刻也正高傲地打量着自己,那一双黑色的眸子透露着不可一世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