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唯余兄妹二人在大殿内的矮阶上相伴而坐，身侧两盏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时有伙伴来敲大殿的门，却逐一被白沐雪赶走了，恍然间才发现已是夜里了。
白沐雪听他说了关于蓬莱岛的事，再瞧着他眼底血丝，心知这一趟他亦是难熬的。
难熬于违背心中所愿，将红叶留在蓬莱岛，难熬于父亲对他的隐瞒和漠不关心，许是因此失望了。
庞大同族中，白斯寒能对谁畅所欲言，唯有白沐雪了。
听着由来已久的倾诉，她心田逐渐柔软，挽着他的臂膀轻轻摇晃，一双期冀的眼眸乖乖抬起，看着愁容满面的兄长。
“别恼了，爹爹绝非不关心你，蓬莱岛的事是意外，他怎会猜到有危险呢。”
白斯寒听她撒娇，有些好笑，只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臂上放下，无奈道：“知道吗，你出生没多久，我曾将你丢到河里。”
“啊？”
白沐雪愣怔，瞪着眼向他确认话中意思，却见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继而托腮认真看着她。
他回忆道：“我记得当时你难养得很，爹娘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你的身上，但凡是你哭闹一声，他能从千里之外赶回来哄你。”
“你，你说爹爹吗？”
白斯寒点头。
“哦～这么说你是吃我的醋喽？那也不用如此狠心吧，居然把我扔到河里！”她叉腰撅嘴，口里愤愤埋怨道。
忽的，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往她头顶抚去，轻轻拍了两下，此举少有，令白沐雪万分诧异。
他温言：“后来老爹把我打了一顿，跪在书房一夜不许睡觉，而娘亲也只守着你不曾来看过我。”
那时的他，也不过三岁孩童，父母如此偏爱妹妹，叫他如何体谅，怨气难免。
“那时候我真的是讨厌你。”他笑，无奈的笑。
白沐雪眼睫垂落，轻轻点了点头，她深知爹娘为何对自己偏爱，毕竟她这条命算是赊来的。
他以是自己说的话让沐雪伤了心，匆忙补了一句：“如今不会了。”
“为何不会了？”
白斯寒嘴角微抿，沉默良久才答：“自小我便被罚得多，次次都是你与我谈心，就如……现在这样。”
他心中认为，整个云牙山只剩白沐雪来关心他，其他人不过敬他是一城少主，而白郡司也只是将他视作接位之人，一切仿佛规定好的任务。
“你向来乖巧可爱，也难怪爹娘偏爱，若你是个男儿身，只怕早就没我什么事了。”
说罢，白斯寒眼里的闪光熄了下去，深眸遂不可见，他竟开始觉得自己多余。
见兄长难过，白沐雪自是心疼的，咬咬唇终于打算将隐情解释清楚：“爹娘无意如此。”
“呵，无意？就连旋龟都知道此行目的是玉树果，我却不知，他若是真心要把云牙山交给我，怎么会什么都瞒着我，我便无权过问吗！”
他有些心酸，诸多不满一夜倾倒，让白沐雪无从安抚。
挣扎了许久，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是不愿你担心。”
对于这样的维护之言，他显露出了不屑。白沐雪犹豫再三，决定将实情全盘告知，想他是家中一份子，定是不愿被瞒的。
纵然白郡司有诸多不是，可唯独玉树果的事，是真切关心他的，兄妹俩的感情有多深，做父母的自是明白得很。
若是知晓白沐雪命数将至，他会如何，没人知道，但必然免不了锥心刺骨的疼惜。
白郡司只盼着旋龟能顺利偷来玉树果，能顺利治好白沐雪，只当这件事从未有过。
烛影跳跃，落进姑娘一双墨色瞳仁中，就像破碎的琉璃灯，片片碎碎晶莹闪动。
她靠在他的肩上，潺潺流水般讲述着事情原委，那平淡的语气似事不关己，又似再无留恋。
在白沐雪字字句句的坦言中，他眉间的距离已越发紧凑，只愣愣地看向依偎在自己身侧的人，双眸展露出无垠的震撼。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颤巍巍问了一句：“你说……你说你……会死……？”
白沐雪沉默了一会，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好再欺骗他。她压抑着内心的酸楚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保证些什么，最后也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切就像命运开的残酷玩笑。
空荡荡的大殿，死寂沉沉，除了灯芯燃烧的声音还在继续，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凝滞了。
在兄长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白沐雪却是面色柔和，好像要死的人不是她似的。
白斯寒脑海里开始回忆她出生至此的一幕幕往事，伴着胸口疯狂跳动的心跳声，他说不出话来，心底涌出来的恐惧让他的脸慢慢变得惨白。
“换个想法，许是我占了便宜呢，本就不能出生，如今还让我赚了二十年，对吧？”她软软地哄他。
可白斯寒还是盯着她出神，不知不觉连眼眶都震得微红，不知是由于悲伤还是气愤。
“你还好吗……”她拿手在白斯寒眼前一晃，瑟缩着问道。
“你……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所以爹娘的偏爱，还有对你的隐瞒并不是忽视你的感受，恰恰相反，他们只是不希望你为我难过。当然，他们以前对你确实不公平，回头我会替你去骂骂爹爹的，所以……”
她突然伸出两手轻轻拍了拍兄长的两颊，展出严肃的小模样，认真道：“所以可千万别再说不要刀，不要身份的话了。”
白斯寒一把拉下她贴在自己脸上的两只手，又一遍向她确认：“真的吗！”
在她无言的默认中，白斯寒觉得一股冷意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遍，他喉头涌动，却憋着没发出声音。
眼前晃晃悠悠变得朦胧，迷雾之中他瞧见三五岁的小丫头，白白嫩嫩真就如一团雪球，一声一声唤他‘哥哥’‘哥哥’，粘人的小尾巴似的贴在他身上。
白斯寒埋下了头，阖着眼，才觉眼睫之间少许湿润，两手不由握紧，无处可泄。
“……哥哥会救你的。”
呓语一般的轻吟后，他站起身来，不让矮阶上的小姑娘看清自己的表情，逃也似的离开了大殿，地上那把刀依然被他遗忘得干干净净。
敞开的大殿，一股夜风趁虚而入，吹过矮阶上淡白长衫的瘦弱姑娘，撩动发丝为她拂去眼角的盈盈泪光。
运命予她，始终是善的，她受尽世间最为美好的爱，才造就她坦然爱人的心。
﹉
白郡司站在回廊里，望着雨幕，远远瞧着他从大殿奔出，不一会儿，殿门处又多了一抹月牙白衣，撑着伞漫进雨中。
他的子女，早已不是孩童，许是自己真的该放手了。
坚硬的棱角渐渐被释然淹没，白郡司背手离去，留下身后这幅夜雨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