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小船又结实又舒服,在波浪中微微摇晃着,她半梦半醒,感到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安全感和放松感。还有一首儿歌,在她周围时隐时现,断断续续。
欣怡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那后背既宽阔又结实,那双托着自己的大手既强壮又温暖,那男人走得很快,但是很稳,仿佛永远都不知道疲倦,仿佛永远都可以背着自己。
爸爸?
这个词像一把刀,猛地刺醒了她。
“你是谁?放下我!”欣怡说。
那人没有说话,仍然背着她,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是你救了我吗?请快放下我吧。”
“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那男人说。
那声音有一点耳熟,但肯定不是爸爸的声音。她很久没有听到爸爸的声音了,但记得却很清楚。
“你要把我背到哪里去?”
“回家。”
“回家……我不回家!我没有家!”
那男人似乎叹了口气,然后说:
“为什么不从卫生间逃走?”
“我为什么要从卫生间逃走?是你打开的天花板吗?”
“你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些人,不然就全完了!”
“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还要找到子轩留给我的东西!”
“找不到的,找到了也没有用。”
“你胡说!你究竟是谁?”
那男人没有说话。
欣怡忽然想起来,这男人的声音竟然像在旅馆里遇到的班基。但班基不是死了吗?难道他没死?不可能!花十三娘的鞋跟那么长,几乎全部插进了他的眼眶,后脑都该捅穿了,而且她还使劲搅了好几下。
“你……你是……班基?”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
欣怡浑身发冷,头发都立了起来。
他要把自己背到哪里去?地狱?
周围树影幢幢,虫鸣啾啾,偶尔闪过一点灯光,他们应该还是在村里。
男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欣怡看到荒草、断壁和弯曲凹陷的屋脊,仿佛一座被挖开的古坟。
这……这竟然是外婆家的老宅!
那男人站在院门前,一动不动。欣怡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样子似乎很悲伤。
他忽然把欣怡放到了地上。欣怡想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不要跑,没有什么好怕的,无论它怎么破,都是你的家。”男人说。
欣怡颤抖着,不敢说话。男人摸了摸她的头,说:
“一切还能重新开始,只要把曾经都放下。”
男人的声音竟然很温柔。她却只觉得害怕,他越温柔,她就越害怕。
她听到“吱嘎”一声,老宅的房门似乎开了,院子里的野草晃了几晃,有个黑影似乎走了过来,或者是爬了过来。
难道是那个熊婆婆,她又回来了?
那黑影越来越近,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欣怡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男人瞪着那黑影,一动不动。
那黑影忽然站了起来,仿佛一头霍然起身的狗熊,欣怡看到院门后站着一个巨大的人形黑影,几乎比院门还高。
“过去的永远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那男人说,“紧抓着过去的痛苦,并不会让未来变得幸福。”
“你要干什么!”那黑影忽然发出一声狼嚎似的嚎叫。
“我的意思是……就不能试着把过去都放下吗?我们还有点时间,还有孩子。”
“你这个畜牲,你还知道有孩子!”
“以前的事,也不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你……”
“放屁!事到如今,你连声对不起都没有!我这些年的痛苦就那么廉价吗!”
“你冷静一下。”
“你放屁,放屁!我的痛苦就是你的债,你死了都还不上!”
黑影嚎叫一声,猛地扑到了那男人身上。黑暗里传出可怕的声响,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吼叫着,如同两只发狂的野兽,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咬着对方的肉,拼命把对方的脑袋往石头上撞。那黑影忽然把那男人举起来,猛地把他掷到了几丈外,男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刚刚站起来,黑影像头熊似的撞过去,男人滚下了山坡。
黑影对着山坡下啐了一口,转身走向欣怡。
欣怡急忙爬起来,刚跑了几步,就被一只大手抱住了。她尖叫着,拼命踢蹬着、扒拉着,然而那个黑影太有力了。
那黑影扛着她,穿过野草,走进了老宅屋里。
“啪”的一声,电灯被打开,她被放到了一张床上。
欣怡揉了揉眼,看到一堆乱草似的灰发,一张漆黑的脸,两只死鱼似的眼,眼角竟然似乎还有泪水。
是熊婆婆!
她惊叫了一声,熊婆婆向她伸出手,她吓得连声尖叫,熊婆婆把手缩回去,咕哝了几声。
“你不要过来!”欣怡尖叫着。
熊婆婆没有再伸手,向后退了两步,蹲在了地上。
欣怡蜷缩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熊婆婆也没有动,那双死鱼似的眼珠子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熊婆婆还是没有动,只是在看着她。
欣怡冷静了一点,她觉得这老疯婆子似乎暂时没有恶意。
她看了看周围,床上铺着卡通图案的床单,还算干净,周围堆满了小山似的课本、复习资料、课外扩展读物、试卷、练习簿,比她当年房间里的都多。
不计其数的学习资料,散发着浓郁的纸霉味,让她回忆起那些灯下苦读的时光,让她一阵阵地恶心。
这,这应该是自己以前在外婆家住的房间啊!可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外婆从来不管自己的学习,所以房间里没有一点学习的东西,这里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大炕,炕上只有课外书和外婆送给自己的土里土气的玩具,窗台上放着两盆花,一盆是外婆的,另一盆是自己从山上挖来的。怎么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熊婆婆忽然起身,走出屋,然后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块馒头和一缸子水。熊婆婆把馒头和水放到她面前,似乎是要她吃。
她不想吃,这种人给的东西,怎么能吃啊?
熊婆婆瞪着她,她只好拿起馒头,咬了一口。
馒头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她刚停嘴,那老太婆凶恶的目光就瞪过来。她只好死命地咬着那块馒头,觉得自己像一条在啃生肉的小奶狗。
馒头终于吃完了,她又咬牙把那碗水喝下去,好像是生的。
她放下缸子,熊婆婆拿起来看了看,又一把把缸子塞到她面前,狠狠地“嗯”了一声。
缸子里还有一点水。
她只好又把那点缸底子喝了。
“把脏衣服脱了!”熊婆婆说。
为什么要脱衣服?
欣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扯得破破烂烂,满是泥土,鞋还掉了一只。
熊婆婆打开衣柜,拿出一套衣服,放到她面前。
“穿这身!”
胸前印着小熊的白衬衣、有背带的粉红百褶裙、荷花边的白内裤、荷花边的白袜子、白色的体操鞋、塑料发卡、大红的蝴蝶结。
衣服都是旧的,但很干净,也不破。
可即便不是这疯老婆子给的,她也不想穿这种衣服,这么大年纪了还穿这种衣服会被当成变态的。
她从小就厌恶这种打扮,甚至厌恶打扮成这样子的其他女孩。
她不明白这种打扮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大人喜欢女孩子打扮成这样,为什么以前妈妈总是逼着自己穿这种衣服?
后来她明白了,那是大人眼里的可爱女孩应有的打扮。但是,那不是可爱女孩自己想要的打扮,她甚至都不想可爱。
这疯老婆子可能失去了女儿,先顺着她吧,给她扮演一会女儿。
欣怡脱下毛衣和裙子,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吊带短裙。
一看到那件衣服,熊婆婆就跳了起来,她一把从欣怡身上撕下吊带短裙,扔到地上,狠狠跺了两脚,然后发疯似的嚎叫着:
“你怎么会穿这种婊 子才穿的衣服?这是那些臭婊 子勾引男人上床才穿的衣服!这衣服是哪里来的,是你偷钱买的,还是哪个王八蛋男人送你的?你也想当婊 子吗!”
欣怡看着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一些不想想起的事。
十三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妈妈去加班了,她偷偷从衣柜深处翻出妈妈的那件超短裙和那双带亮片的高跟鞋,穿上之后,她觉得自己真是美美哒,她的个子比同龄女孩高,发育得也成熟。她还翻出妈妈尘封已久的化妆品,给自己化了个妆,现在想来,可能一塌糊涂。
她像个贼似的溜出家门,踩着大了一码的高跟鞋,贴着墙根慢慢走着。
她又紧张又兴奋,每看到一个人,腿都不由自主地发软。
有个男孩子对她吹了声口哨,那声口哨让她几乎飞起来。她故意哼了一声,心里却乐开了花。
其实也就是绕着小区走了两圈而已。
回家之后,她发现妈妈竟然已经回家了。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天妈妈的脸。
妈妈像头猛兽似的扑上来,抽了她两个耳光,撕下她的衣服和高跟鞋,不住地辱骂她、盘问她,问她受了谁的坏影响,问她是不是在和坏男孩交往。妈妈发完火之后,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仔仔细细地审问她,要挖出她学坏的根源。
她才发现妈妈竟然对自己班里的所有人都了如指掌,谁学习好,谁家里有背景,谁是不良少年,谁虽然蠢但还不坏,班主任可能都没有妈妈了解得这么详细,原来妈妈早已为自己规划好了成长路线图和人际关系网,这张图必须完美无瑕,不容一个污点。
她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穿超短裙和高跟鞋,就等于怀孕打胎考不上大学沦为女流氓。
妈妈忽然又开始哭,又开始说那套说了无数遍的话:你爸爸对不起我,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为你呕心沥血,为了你,我放弃了事业,为了你,我放弃了婚姻,为了你,我长了心脏病,为了你,我付出了一切。你如果不学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对你没有太高的期望,只希望你好学上进,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你这孩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你是不是遗传了你爸爸的坏基因?你爸爸是个下三滥、臭流氓、没有人心的混蛋,现在说不定烂在哪个婊 子的床上了,你是不是也想变成他那样的烂 货?
她只好跪下,哭着求妈妈原谅,发誓自己再也不敢了,保证和爸爸永远划清界限。
如果人生是一条路,在她的路上,在不远的前方,总有一个女孩的身影,那个女孩单纯、善良、诚实、勤恳、守规矩、热爱学习、积极上进,她按时睡觉、不吃油炸食品、不玩手机游戏、不大声说话、远离一切与性有关的东西、脸上永远带着可爱的微笑,她是未来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完美淑女、社会精英和豪门贵妇。
她拼命学习着那个女孩,追赶着那个女孩,可就是变不成她,追不上她,甚至越来越不像她。
那女孩是妈妈心中的好女儿,很多人觉得那就是她。但她总是心虚甚至恐惧,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假冒好女孩的骗子,终有一天会被人揭穿。
现在妈妈已经不能因为穿衣服的事对她发火了,但是熊婆婆能。
熊婆婆还在嚎叫。
“这是我借的,天有点冷,我又没带其他的衣服,就借了别人的衣服穿在里面,您仔细看,它并不合我的身。”欣怡小心翼翼地说。
“嗯?”
熊婆婆捡起吊带短裙,在她身上比了比,怒气却还没有完全消减。
“穿这种衣服的,不是婊 子也差不多,坚决不能和她们来往!说不定有性病,沾到身上就完了!”
“好的。”
“换上我给你的衣服!”
欣怡只好把那套童装穿上。
衣服竟然很合身,但是一想到衣服被那老疯婆子的脏手碰过,她就浑身发痒。
熊婆婆帮她梳好头发,戴好发卡,用皮筋扎出两个马尾巴,又扎好蝴蝶结,动作竟然异常轻柔利索。熊婆婆又拿出唇膏和腮红,给她化了妆。最后,熊婆婆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看了她几眼,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旁边有面破镜子,欣怡向里面看了一眼。
她真想死。
竟然是儿童演出妆,脸抹得像猴子屁股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吃了小孩。
熊婆婆把一个洋娃娃往她怀里一塞,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似乎是让她坐上去。
欣怡只好坐到椅子上。
熊婆婆坐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动,欣怡也不敢动。
空气里弥漫着可怕的压力,欣怡觉得自己都快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