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仙庙位于两山夹缝中的一条小山谷里。
他们沿着蜿蜒的石阶走下去,穿过一道天然的石拱门,就进入了山谷。碧绿的野草和五颜六色的野花中隐约露出一条青石小径,左侧是铺满青苔和藤蔓的石壁,右侧是潺潺的溪水,溪水的中段变成了小小的湖泊,湖周围镶着一圈青草和野花,水里有很多绿萍,没有绿萍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的青石和游鱼,天气晴朗的时候,那小湖泊就仿佛一块巨大的琥珀。
夕阳从山顶上照下来,将半个山谷都染成了金黄色,一切都与记忆中一样,就像一幅老油画。传说这里有一只白狐狸,已经活了几百年,它经常在春夏的晴夜出现,有时会搞一些恶作剧,但是并不害人。
他们看到一座没有栏杆的石桥,石桥后面是一个很小的石头牌楼,牌楼后面就是胡仙庙,小庙嵌在山体里,只露出碧绿的屋檐和砖红色的庙门。门旁有颗老银杏, 树下有个身穿粗布褂子的白发老人,竟然在荡秋千。
走近时,她发现这竟然就是在老槐树下遇到的老人。
“王尼姑呢?”红面罩厉声问。
“她出门远游了,您是求签,还是上香?”老人笑着说。
“你又是谁?”
“我姓李,大家叫我老李头,帮她看庙的。”
“她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有啊,这是胡仙庙,若是运气好能遇到胡仙,若是心诚就能……”
“滚开!”
红面罩一脚踹开庙门,几个保安冲了进去。老李头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欣怡站在一旁,尴尬地想死。
庙内传出一阵粗暴的乱响,红面罩等人对胡仙毫无敬畏,忽然一声巨响,供桌被推翻了,蜡烛、香灰、馒头和烧鸡滚了一地。
神座上那位白发白须的胡仙依然面带微笑,似乎并不在意。
她转过头,见老李头也在对着她笑。
“不高兴吗?”老李头问。
她愣了愣,这老头为什么问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高兴吧。”她说。
“又不是砸你的庙,你为什么不高兴?”
欣怡没有说话。
“年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虚幻,世界很真实。年纪大了,反而觉得世界很虚幻,自己很真实。”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心情,你若肯让自己高兴一点,那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欣怡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庙里忽然静了下来,红面罩忽然冲出来,一把揪住欣怡,一把揪住老李头,把他们拖进了庙里。
神像后面有间放祭祀用品的小仓库,实际上是个山洞。山洞的角落里有个柜子,现在这个柜子已经被掀翻了,露出一个漆黑的洞穴,洞穴旁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无贤愚之地”。
红面罩把手电照进洞穴,白光里显出一条狭长陡峭的石头楼梯,一直延伸到地下深处。几个保安凑上去,却什么都看不清。
欣怡看着那洞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以前子轩曾经带她进过那个洞。那只是小孩子的冒险游戏,对乡下孩子来说,如果看到一个洞而不钻,那可是一件后悔终生的事。她不忍心让子轩失望,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走了下去。
那个洞深得异乎寻常,他们走了好一会都没有到底,她吓得不住哭叫,子轩被迫放弃了这次冒险,拖着她又爬了上去。
回到地面上,他们发现王尼姑就等在洞口。她铁青着脸,对他们大吼大叫,说这个洞不是小孩子玩的。王尼姑总是笑眯眯的,那天的表情却让她害怕。
她想那洞里一定有着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这么多年了,每当想起那种在黑暗里深入的情形,她就不寒而栗。
“这里面是什么?”红面罩问。
“不知道。”欣怡说。
“老头你知道吗?”
“这里有怪物。”老李头说。
“怪物?”
“此怪非同小可,乃鸿蒙未判之时的先天灵怪,不生不灭,可大可小,生则大千震恐,灭则六道不存,小则渺茫难见,大则吞天灭地,你若不惹它,它老老实实待在里面永不出来,你若惹了它,穷四海八荒之水难熄它的怒火……”
“闭嘴,说书呢!”红面罩一脚踹在老头的屁股上。
“长官,麻烦轻点,我这岁数也不小了,身体也不是很好……”老李头说。
“老实说,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都是王尼姑说的,我就跟着这么说说,嘿嘿……”
红面罩看着那个洞穴,踌躇了一会,忽然说:
“我们下去看看!”
他又指着欣怡说:
“你先下!”
欣怡几乎晕过去。
“长官,这里谁都下得,唯独她下不得啊。”老李头说。
“为什么?”
“这……这洞里阴气重,对女人不利。”
“闭嘴!你们两个留下看着这老头,我们几个下去!” 红面罩又转身对欣怡说,“你还不下去,在这干什么?”
“我……我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快下去!”
红面罩瞪着她,看来如果她不就范,他就会一脚把她踹下去。
“你千万下不得啊!”老李头说,“孩子,坚持一下,你不用下去!”
“难道我愿意下去吗?说得好像我能做主似的。”欣怡想。
“闭嘴!再敢胡说我毙了你!”红面罩拔出手枪顶在了老李头的额头上。
“我……我下……”
欣怡咬了咬牙,扶着墙,一点一点走了下去,红面罩就跟在她身后。
老李头似乎叹了一口气。
台阶又湿又滑,似乎长着绿苔,每一次踩上,脚都会滑一下,每一次滑动都让她胆战心惊。楼梯异常陡峭,她觉得自己的重心似乎在拖自己,要把自己拖进脚下的无底深渊。
楼梯两侧是又湿又滑的石壁,没有什么可以抓住扶住的地方,提供不了一点安全感。
越来越黑了,一道苍白的光柱从身后投到脚下,光柱里只有绵延不尽的台阶,两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们,等待着他们。
她的脚踝开始打颤,膝盖越来越软。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自己要跌进脚下的无底深渊。
她不时回头看看,头顶上的那一片光越来越小,渐渐成了一个光点,忽然连光点都没有了。
“这个洞怎么这么深啊?”身后有个保安说。
“以前有些人为了躲土匪,会在家里挖地道。”
“可这也太深了,完全没有必要,这是凡尔纳家挖的?”
“闭嘴!”红面罩说。
保安不说话了,黑暗中只剩下了喘息和脚步声。
欣怡恨死这个红面罩了,他为什么这么不通人情?她真想求他们说几句话,那几句话能让她感受到一些尘世的气息,让她稍微不是那么害怕。
越来越冷了,地底的寒气就像一根根钢针,不断地刺进她的皮肤,她的骨髓。
她浑身都开始打颤,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
但台阶还是看不到头。
她终于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红面罩问。
“我……我害怕……”
“怕个屁!贱人就是矫情!再不走我把你踹下去!再哼哼我也把你踹下去!”
这个人的心简直比石头都硬!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咬着嘴唇,扶着墙壁,半蹲着身子,一点点向下挪。
黑暗里似乎有声音,仿佛是风声,仿佛是远处的什么人在呼号,又仿佛是什么人在她耳畔不住地聒噪。
她定了定神,那声音似乎消失了。她又向下走了两步,那声音似乎又出现了。
“有……有声音……”她颤抖着说。
“有个屁!”
后背被猛地推了一把,她尖叫一声,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她尖叫着,身体不断撞到坚硬的石头,双手拼命扒拉着、撕扯着,只想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终于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似乎趴在台阶上,浑身上下痛得要命。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摔断了骨头。
头顶上那团刺眼的电光里传出一阵大笑。
“快起来,继续走!”红面罩说。
她扶着台阶,一点点爬起来,她忽然嗅到了一股味道。
那味道就像野兽,又像刚被掏出来的内脏,又腥又臭,湿漉漉的。
“有……有味道……”
这次红面罩没有骂她,他拔出手枪,把她拽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继续走!”
“可是……”
“快点!”红面罩用枪把敲了敲她的头,笑着说,“如果有什么怪物或者畸形人冲出来,你就替我挡着,嘿嘿。”
她真想吃了红面罩。
她挣扎着向下走了几步,腥臭更加浓烈了,她的胃一阵阵地翻腾。
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有什么东西,就在她眼前的黑暗里!
她尖叫了一声,死活不肯再往下走了。
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脚,于是她滚了下去。
身体不断地撞在台阶上、墙壁上,仿佛有无数巨大的石头在狠狠砸着自己。
“如果摔死就好了……”她想。
她似乎没有摔死。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摔碎了,痛得甚至不敢呻吟。
几条光柱在自己周围左右乱扫,她终于看清了洞底的情形。
是一间略呈圆形的石室,没有怪物,也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光柱扫到墙上,墙上刻满了了歪歪扭扭的字。
“黑暗”、“害怕”、“冷”、“不想见人”、“月经”、“第一”、“性交”、“恶心”、“我不是你们的工具”、“我想死”、“我不想做这样的我”、“控制”、“奴役”、“酷刑”、“世界”、“死”、“冷”、“月亮出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这些字乱七八糟,大大小小,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墙壁,每一个字都刻得深入骨髓,每一个笔画上都流淌着绝望和狠毒,那不像字,而像是一个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这是些什么啊?”
红面罩带着保安们走进来。
“这里有人住过。”有个保安说。
“也许真像老头说的有个怪物,就像电影里的那样,生活在地下的洞穴里,深夜才爬上地面。”又有个保安说。
“别说了,怪吓人的。”
“可这什么也没有啊,就是怪物也该留下点东西吧。”
“你们看,这里还有一个洞!”
墙根竟然还有一个洞穴,红面罩用手电筒照了照,看到的是通向下方的绵延无尽的石头台阶。
“这走下去还有头吗?不会一直走到地球核心吧?遇到重力反转什么的就麻烦了。”有个保安说。
红面罩似乎也有些犹豫,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又放下了。
这时,上方通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慢,很重。
“老刘吗?还是小张?你们怎么下来了?”有个保安问。
没有回答。
红面罩挥了挥手,那几个保安都拔出了手枪。
几条光柱和几把枪同时指向通道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再有两三步应该就能走进石室。
脚步声却停下了。
保安们瞪着空荡荡的台阶,喘息越来越重,欣怡看到有人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水。
上面下来的是什么人?是人吗?
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咽喉。
难以忍受的寂静在持续着,似乎过了很久,那人竟然还是没有进来。
忽然,有个黑影窜了进来。
那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枪响和惨叫几乎同时响起,电光像大刀似的在室内来回乱扫,一个个人影来回乱闪,越来越可怕的惨叫响起,欣怡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忽然,静了下来,手电筒的光柱还在地上滚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了自己身旁,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她终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