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忽然被推开,走进来的竟然是红面罩。他看上去又疲惫又焦躁,径直坐到床上,阴沉着脸,什么话都不说。
欣怡不敢说话,绿绿的眼睛甚至都没有从小说上抬起来。
红面罩忽然抬起头,看着欣怡,欣怡低下头。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红面罩问。
欣怡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米色高领毛衣,褐色毛呢长裙,裸色方头短靴,肉色羊绒裤袜,好像没有什么不妥。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红面罩又问。
“我一直都是这么穿的啊。”
“这身衣服又土气又老气,你妈穿合适,赶快换掉!”
“神经病!我穿什么衣服管你什么事?”欣怡心想。
“我没有别的衣服。”
“你他妈是私奔的,换洗的衣服都不带一件?”
红面罩气恨恨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半圈,忽然看到了花十三娘留下的皮包,随手就打开包把里面的衣服掏了出来。
“这不是有好看的衣服吗?”红面罩拿起一条吊带短裙,“你看这衣服,多大方,多有气质!”
“是很大方,对男人的眼珠子可大方了!”欣怡想。
“你穿上吧。”红面罩说。
“这是别人的衣服,再说也不合身。”欣怡说。
“我让你穿你就穿,那么多臭毛病!”
这家伙要干什么?不会是要自己换上那种衣服,然后……
“快点!”
欣怡不敢违拗他,只好走过去拿起花十三娘的皮包。
“把你那条秋裤和怪里怪气的鞋也换了!”
“好……”
为什么他只管自己的闲事,却不去管绿绿?
她拿着花十三娘的皮包,走进卫生间,锁上门。
“锁什么门?就你那几根陈皮小排骨,我屑得偷看?”红面罩在门外说。
欣怡忍着气,换上了那条吊带短裙,套了条肉色的丝袜,最后穿了双酒红色的高跟鞋。花十三娘比她高大丰满得多,那短裙根本不合身,鞋子也大了一码。她照了照镜子,恨不得把镜子砸了。
裙子太大了,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像个睡裙,色 情意味反而更浓了!
如果不是被那个疯子逼迫,她这辈子都不会沾这种衣服。
“快出来!”红面罩在外面大声说。
她左手掩着胸,右手攥着裙边,慢慢走出门。
“挡什么挡?就那么一副坦荡胸怀,还怕人看?”
欣怡气得真想抽他一耳光,只好拿开手,双手却又不知该往哪放。
红面罩像头狼似的绕着她转了一圈,忽然伸出手,揪住裙子的上缘一扯,裙子像口袋似的被拉出了一个锐角三角形。她尖叫一声,急忙去遮挡,红面罩松开手,冷笑了一声。
“你看看人家,一身懂事肉,这才叫胸有丘壑。你再看看你!就你这种女人,整天就是减肥、减肥、减肥!也不锻炼身体,也不跳拉丁练瑜伽,就知道追剧玩手机聊八卦,瘦得跟印度活佛似的,肉还没一盘蛤蜊多,你这也算女人?”
“王八蛋!你看谁好和谁玩去啊!我又不是你老婆,操这些闲心!”欣怡心想。
“走两步,快点!”
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鞋跟实在太高了,她站在鞋上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这还像个事,女人就得穿高跟鞋,一穿高跟鞋,整个人就有气质、上档次、上得了台面!”
其实欣怡本来穿的也是高跟鞋,不过鞋跟很粗很矮,她知道在这种夜 总 会审美的家伙眼里,只有那种又高又细的才配叫高跟鞋。
她抬起头,看到红面罩直勾勾地瞪着她,那双小眼睛里闪着种异乎寻常的光,甚至还咽了口口水。这家伙嘴上嫌弃,但其实好像对自己有点兴趣啊。
她心里一慌,脚踝一歪,差一点摔倒在地,红面罩竟然扶了她一把。
她心里更慌了,但红面罩仅仅扶了一把,没有再做别的。
“以后就照着这样打扮。”红面罩说。
“嗯……”
“你和那个子轩上过床吗?” 红面罩忽然转换了话题。
“没有!”
“接过吻吗?”
“也没有!”
“是家长看得紧还是条件不成熟?要不就是他胆子太小,他若是胆子大一点,你也就不要不要的躺下了。”
“我和他认识的时候,年纪还小,并不懂那些事情,再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呸!你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他干什么?想旧情复燃?想把当初没干的事补上?中年妇女在生活中压抑已久,觉得他妈很迷茫,很失落,很憋闷?”
“没有这种事,而且我还不算中年妇女!”欣怡已经有点压不住火了。
“呸!就你这种女人,整天假正经,扮文艺,装圣女,跟他妈无性人似的,实际上一肚子邪火!不是怀念初恋,就是幻想邂逅真爱,整天他妈等着盼着天上往下掉爱情大馅饼,好拯救你那颗尘封已久的破心!只要有个不嫌你老的,就上赶着往前凑!”
“这家伙是老婆出 轨了吧?”欣怡心想。
“那个子轩家住在哪儿?”
“听人说他们已经搬走了。”欣怡说。
“他在这里还有什么亲戚?”
“我记得他在村里还有个舅舅,不知道现在还住不住在这里。”欣怡又急忙补充说,“我记得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很好,很少走动。”
“带我去!”
“我记不清他们家的地址了,你可以问问别人……”
“想甩锅?没门!快点!想喝马桶水是不是?”
“好。”
欣怡掩着前胸,捏着裙边,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
“等等!”
欣怡站住。
红面罩看着她,犹豫了一会,忽然说:
“外边天冷,把你那个破毛衣穿上吧,还有你那个社区大妈裙子和教导主任鞋,都穿上!吊带裙和丝袜还得穿着,不过穿在里边。”
这穿了个寂寞?不是和原来一样吗?折腾了半天,就为让他自己看两眼?觉得女人是他的私有物吗?
欣怡知道这种男人,女人穿得性 感点就嫌骚,穿得保守点又嫌老,穿得精致点就嫌奢侈,穿得简朴点又嫌土气,总是妄想用他们变幻莫测的欲 望和恐惧操控女人的一切。
欣怡换好衣服,走向门外。
绿绿从书上抬起眼睛,对她摆了摆手。
欣怡一边走着,一边回忆着,身后是红面罩和几个保安。
已近黄昏,光线灰蒙蒙的,街上空荡荡的,大家似乎都躲在家里,两侧的窗户里似乎有些眼睛在看着他们,就像山洞里的一群猫头鹰。她看不出那些眼睛里的表情,但她觉得自己像个带路的汉奸。
她忽然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很普通的人家,红砖墙里伸出一根树枝,结满了肥硕的杏子。
她记得子轩的舅舅是个小气鬼,从不给他们一个杏子吃,于是子轩就带着他们来偷。那真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美的杏子了。
“这是他舅舅家?”红面罩问。
“好像是,他们家也有这样一棵杏子树。”
红面罩抽出警棍,敲了敲门环。
“谁啊?”门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我是欣怡……”
里面传出开锁的声音,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红润的年青女人的脸。
“请问周叔叔在吗?”欣怡问。
“他已经死了。”
“啊?”
“我是他的女儿小雨啊,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你和子轩常来找我玩。”
“我……”
欣怡还没有说完,红面罩一警棍把门撑开了,小雨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有话问你,进去。”红面罩说。
“好,好。”
小雨急忙把他们请进去,还端上了两杯茶。
“冒昧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想向你问一些关于子轩的事。”欣怡说。
红面罩用警棍敲了敲桌子,示意快点。
“子轩有没有藏着什么特殊的东西?”欣怡问。
“他只是个穷孩子,哪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这样啊……”
“废话什么?”红面罩厉声问,“究竟有没有?”
“应该没有吧……”
“把她架起来!”
两个保安立即扑上来,揪住小雨的头发,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像小鸡似的拖了起来。小雨吓得尖叫起来。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红面罩猛地一警棍捣在了她的肚子上,小雨痛得浑身抽搐,脸都扭曲了。
“还说不知道?”
“我……我知道,我知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小雨哭着说。
“那快说!”
“你让我说什么啊?”
“你不是说你知道吗?你既然知道,你不知道你该说什么?说!”
小雨已经被彻底吓懵了,她不住地哆嗦着,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揍她一顿!”
几个保安像恶狼似的扑上去,小雨不住地惨叫着,瘦小的身躯像皮球似的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你们别打她了!她真的不知道!要打就打我吧!”欣怡尖叫着。
没有人理她。
欣怡闭着眼睛,不住地颤抖着,小雨的惨叫像一根根钢针,不断戳着她的耳膜,她的心脏。
小雨忽然不叫了,只剩下男人们粗重的喘息声。
不会是死了吧?
欣怡的心一紧,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小雨没有死,她在看着自己,那双眼里仿佛有两把刀,正在刺向自己!
欣怡不由得转身想逃,红面罩一把把她拖回来,他对小雨说:
“好好看着这个女人,要怪就怪她吧,是她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小雨没有说话,
欣怡恨不得立即死掉。
欣怡被迫领着红面罩挨个“走访”子轩的亲戚家,所到之处只有惨叫和混乱,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叛徒,越来越该死。
从子轩的表叔家走出来后,欣怡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有了吗?”红面罩问。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红面罩恶狠狠地瞪着她,那双眼仿佛要吃了她。
“还……还有……王尼姑……”
“王尼姑又是谁?”
王尼姑是个欣怡不太愿意想起的人,她甚至觉得王尼姑是子轩的一个污点。
王尼姑是村里的一个寡妇,二十几岁就死了男人,后来离开村出去闯荡了两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尼姑,然后就做了村旁那座胡仙庙的庙祝。尼姑管理胡仙庙,似乎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但这在乡下并不算奇怪。
寡妇和尼姑最好是又老又丑、木讷寡言,不然就有点麻烦。王尼姑偏偏年青漂亮,性格也很爽朗,平时只是剃个平头,不做法事的时候穿得像普通人一样,甚至还有些品味。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个女艺术家。于是村里就有了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她也不在乎,当然大家也就是说说而已。
子轩有时会去帮王尼姑干点活,换取一些微薄的报酬。
记得那天,她看见王尼姑拍着子轩的肩膀,笑着说:
“你小子若是再大几岁,我就还俗了。”
子轩笑了笑。
那句话和子轩的笑容,都让她厌恶,怀疑像一团总也洗不干净的污渍,在她心上停留了很久。
不过,胡仙庙里还有一个她不想面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