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想,吴放龙出现在眼前,把东西给拿了出来。
男孩子到十三四岁,马上就要猛窜个子了。
现下她精神好,不知道能不能趁着这股子气,给两个孩子织出件新毛衣来。
“还要啥子?”吴放龙想一把给她拿完,不然等会儿又要往下跑,楼上几个小伙伴还等他呢,到他出牌了。
“给我找把剪刀来,看看家里还有没得梳子……”外祖母记得,前几年丈夫从集市上给她带回把塑料梳子,颜色鲜红。
她还没见过那样好的东西。
轻巧,不保养也不会开裂。
从小家里穷,外祖母头发剪得比男孩子要短。
就没用过梳子。
倒是见过有钱人家用的木梳。
上好檀木制成,上边雕些花鸟样式。
美观大过实用价值。
见那些妇人给姑娘梳头,小小木梳,沾了桂花油,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划拨着长发。
那时的她看着,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个感觉。
粗粗概括一下,应该就是,羡慕,但不嫉妒。
外祖母家里姊妹也多,且都随父亲长相,生得五大三粗,在旧社会就是粗使丫鬟仆妇的命。
但新社会不同了,她们能活得像个人,便是她这样的短发,外祖父也同她买来梳子。
“没几角钱,我看镇上人都用这个。”外祖父这样说。
“浪费钱,我嫩个(方言,这样的意思)短的头发,有啥子好梳的嘛……”外祖母责怪他。
她是节俭的人,在花钱方面,同外祖父的某些观点不一样。
比方说,外祖父觉得读书好,不论男女孩子,就该读书,出去看看。
外祖母不这样看,她认为女孩子要生的好,嫁得好,那才是要紧的。
不过观点不同,并不影响二人的互相扶持。
夫妻之间,三观一致很重要,但某些时候,不一致也没有关系。
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巧一致的呢?
互补,互相黏合,也是很好的。
就像外祖母一样,她虽嘴上说着浪费,但每日还是照着家里的小圆镜子,拿梳子轻轻梳两下头发。
每当这时,她的眼神都会变得温柔至极,对着镜子里,形容普通的自己,别扭且怪异的笑笑。
她觉得那人笑得不好看,又很快紧抿着嘴,做出一副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
只是眼底,还是藏着笑的。
因为她梳的,并不只是头发。
是她从来未曾拥有过的,青葱岁月。
吴放龙找来把上锈的铁剪子,又从一楼堂屋的窗台上拿下塑料梳子。
“放哪里?”吴放龙问外祖母。
“搬个板凳来,你把剪子在磨刀石上磨一下,把绣磨掉。”外祖母实在是动不得,不然都要自己去了。
吴放龙搬来条凳,把饼干盒子、毛线、梳子,通通放条凳上。
外祖母看着那梳子,眼角有些湿润。
就是从前那把鲜红的梳子,哪怕经年累月的淋雨,使它颜色褪尽,但外祖母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把梳子攥在手里,眼底有无限的爱意。
“小娃儿……”外祖母叫沉檀,“你去搬个小板凳来。”
沉檀跟个小猫似的,在玩毛线团,听外祖母说,便去搬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矮矮板凳。
它面板上宽宽的,四只腿短,看起来很丑,但坐着舒服,不会咯屁股。
“换一个,搬那个高一点的。”外祖母叮嘱她,不然太矮了,不好梳头。
沉檀又去搬那个高一点的板凳。
吴放龙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来,蹲在阳沟边上,开始像父亲那样磨剪子。
磨刀石是家家户户都会备的。
可能大小、材质会有区别。
但自家里都会备一块。
菜刀用得不快,锄头挖不动,剪子上锈,拿磨刀石磨一磨就好了。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工具磨好了,干活才轻松。
外祖父家的磨刀石,就是块河里淘来的石头。
它扁平的肚子,中间微微凹下去,要磨刀时,先倒点水在上面,润润石头,再大幅度倾斜刀身,在石块上来回摩擦。
“嚓嚓嚓——”
磨刀声音响起,有点刺耳,沉檀厌恶着,捂上了耳朵。
“吵死了。”沉檀向外祖母抱怨。
外祖母笑着,给她把一头黄毛梳开。
没有母亲带着,一个月不洗头发都是正常的,小孩子头发又没人给她梳过,总是黏在一块,梳起来并不容易。
吴放龙磨好剪子,外祖母让他重新舀瓢水来。
“剪刀给你放这里。”吴放龙舀来水,放下剪刀,转身就走。
他们可别偷看我牌啊!
他心里焦急,剪刀上的水也没擦,连忙往楼上跑。
外祖母由着他去。
男孩子就是这样,做事不下细,你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多余的事,完全沾都不沾。
你叫他去煮饭,他就真的只煮饭,叫他拿碗,绝不会多拿筷子。
外祖母自己把剪刀拿到衣服上擦干,而后从毛线团上剪出一段毛线来。
许多没缠过橡筋,该用多少毛线缠一根,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索性剪长一点,多余的毛线,浪费也就浪费了。
她生病后,心力不比从前,很多事情都只能妥协。
“囊个不梳了?”沉檀回头看她。
外祖母梳两下就停了,沉檀听着头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奇发问。
“我给你缠些橡筋,我这毛病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多缠些,你留到以后用。”外祖母说着,从饼干盒子里拿出了一根橡筋。
土黄色的皮筋,条状,天然成圈,很有弹性,但不光滑。
如果直接这样扎头发,解开时,可能要卷下不少发丝来。
外祖母拿毛线的一头,在橡筋上打了个死结。
而后有些生疏地,一手将毛线拉得老长,一手将橡筋套上,五指不断伸缩、伸缩……
重复着,那些毛线就被一圈圈地,缠到了橡筋上。
沉檀看着那些毛线被整齐地,贴合地缠上橡筋,眼里被震撼。
这是她小小年纪里,是她从前记忆里,对万事万物逻辑的,最初体会。
为什么手伸缩,橡筋就会沿着手上下滑动呢?
为什么滑动间,毛线就缠上去了?
孩子不懂其间原理,但觉得十分神奇。
只是很可惜。
外祖母一语成谶。
她此后再也没缠过这东西。
那些橡筋,外祖母走后,三个姊妹确实还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