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北城王宫,世子寝殿。
云江寒自上次从后山神木林回来后,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到过这里,有名无实的“夫妇”二人坐在圆木桌的两侧,侍者为他们烫上一壶上等的寒春冽,便转身退了出去。
可荒年未过,即便是北怀国世子的酒桌上也拿不出几道像样的小菜,但早已经习惯了邺州苦寒生活的阿古金娜并不在意这些。
“虽比不上老师的珍藏,可这壶酒也有一定的年头了。”云江寒说着,从桌上拿起了一个白瓷杯,就像是他们二人新婚之夜时一样,亲自为阿古金娜斟满,“尝尝?”
阿古金娜握住茶杯,并未像当初那样的一饮而尽,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要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女人的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云江寒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不紧不慢地也为自己斟满了一杯,“如此好酒,在北怀国粮食匮乏的年代,已经是为数不多了。”
说着,他拿起酒杯,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云江寒的眼中似乎一直在刮着无尽的风雪,却在这一刻短暂地停歇了,“记得你我新婚之时,你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雪羊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们邺州的故事呢?”
阿古金娜没有说话,没有表态也就算是默许了。
“据不完全统计,仅仅两年的时间,邺州因饥饿而亡的北怀国人不下三十万人,去年夜北城外的景象,我想你也见到了。而万兴十二年到万兴十四年的三年间,饿死的北怀国人已经无法统计,估算下来可能不下五十万人吧,当然其中也包括亲手酿了这坛寒春冽的我的母亲,北怀国的纯元夫人。”
云江寒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就像是在说着一段书中的历史,抑或是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他举起茶杯,与阿古金娜轻轻碰了一下,“这第一杯呢,就敬那些死去的北怀国人,还有我的母亲。”
说罢,这位不可一世的世子双眼紧闭着,一口饮下了这有着十四年沉淀的寒春冽,与之一同咽下的,还有这十四年来他身上背负的一切苦痛。
“啧……啊!”云江寒长舒一口气,放下酒杯时却发现对面的阿古金娜早已经陪着自己饮完了这一杯,空荡荡的茶杯正摆在他的眼前,“真没想到我云江寒这一生没输过什么,却要在喝酒上输给你这么一个外族的丫头。”
阿古金娜微微一笑,“你输给我,并不丢人。”
云江寒边倒着酒边点头说道:“是啊,你是草原部落的公主,输给你,不丢人。”
两人的白茶杯再度斟满,试问这天下,能让北怀国世子亲自斟酒的,除了北怀国国主云平山,恐怕再无二人。
而今时今日,坐在这圆桌旁的,并不是那门外的世子,而是这门内的一个普通男人。
“十四年前,父亲出兵玟州,大昇皇帝屺阳帝周明启许诺,北怀国军队所到之地,钱财粮草尽归北怀国所有。那一年,玟州东北部战乱不断,无数人流离失所,甚至数以万计的难民,他们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刻!”
云江寒举杯,“这第二杯酒,敬那些因战争而死去的无辜百姓,还有那些我们都曾无比珍视的人。”
云江寒的这一段话,阿古金娜并没有听得太懂。十四年前的战争,她多少是了解到了一些,对于玟州人也许是一场灭顶之灾,但对于当时饥寒交迫的北怀国人来讲,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其实错与对,并不能去定义这一场战争。
玟州人为了反抗,邺州人为了生存。
孰是孰非难以定义,但唯一不变的,受苦受难的,就只有平民百姓了。
但阿古金娜还是陪着云江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两杯酒下肚,原本白嫩的双颊也开始泛起红晕,粉红的颧骨像是夕阳下雪山上的红顶。
云江寒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阿古金娜已经不胜酒力,于是为自己满上后,就仅仅为她续上了半杯。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古金娜歪着头,秀眉紧锁,接着伸出手一把抓住云江寒握着酒壶的右手,拉回到自己的茶杯前,“茶不满酒不空,这不是你们南陆人的礼仪吗,你这样是瞧不起我还是舍不得你的珍藏。”
肌肤的触感让云江寒一时间没有听清阿古金娜所说的话,不过也是酒精麻醉了阿古金娜的口舌,让她说话时多少有些软糯,显得口齿不清。
云江寒常年舞刀弄剑的右手手背上有着几道长长的伤疤,可能的阿古金娜并未注意到两人的肌肤之亲,还在紧紧地攥着云江寒的右手,势必也要将自己的茶杯斟满。
“好了!这就对了!”阿古金娜看着杯中的酒花,高兴地拍了拍手,也就终于放开了云江寒。
云江寒愣愣地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红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总会做出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决定了。
就在当初自己用长刀挑开这个女人头上的红盖头的时候,他云江寒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开始泛起了波澜。
黑白的世界里,涌进了一滴红色。
这次轮到阿古金娜举着酒杯,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发愣的云江寒。不知道为何,喝了酒后的阿古金娜跟喝酒之前的她完全不是一个性格。
平日里,阿古金娜更像是一只高贵的孔雀,温柔少语,虽然礼仪懂得不多,但确实有着草原公主的风范。
而两杯酒下肚,阿古金娜似乎就变成了一只顽皮的狮子猫,古灵精怪的样子多少有点像她的妹妹雅若。
“嗯?那这第三杯呢?”阿古金娜显然有些等不及了,而云江寒只是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庞,他的眼睛里仿佛流淌着一汪温润的泉水。
停顿了许久,云江寒才拿起茶杯,与早已悬停在面前的阿古金娜碰了一下。
两只洁白的瓷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犹如一颗即将破碎的心。
“这一杯,敬所有死去的乞颜部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