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年过完,春回大地,外祖母的病情,开始有了好转。
之前外祖母是吃西药的。
外祖父是个比较开明的人,他相信西医。
就是北关村上的村医梦生,也都擅长开西药。
但西药吃了一年多,病情没见好。
外祖父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改为看中医。
大半年中药喝下去,外祖母有了些精神。
面色不那么蜡黄,人也有了荣光。
因为不知是哪一味药材起了作用,所以外祖父开始盲目花钱买药。
那些外祖母吃过的中药材,他都大量买来。
沉檀整日闻着家中有一股中药味。
后来她长大后,总看人说药香,就很不理解。
那样凄苦,苦得鼻腔嗓子眼儿里都泛苦水的药,哪里就有香气?
要她来说,这世上的药,就没有香的。
什么奇异植株,经过晾晒烘烤,也不会存有香气了。
这世上,永远只有鲜活的生命,能散发出,能洋溢着,最迷人的香。
外祖母对外祖父煎熬出的药,都是照单全收。
煎熬这个词说得好。
药在锅里煎熬,人也在病中煎熬。
熬药的人,更是在心头煎熬。
她每日的药,都是饭前一碗,饭后一碗。
汤药漆黑,渣滓都被过滤,偶尔有漏网之鱼,喝到沉底时,就能看到一些树根切片。
外祖母喝药都是一碗饮尽,初时觉得苦了,舀勺白糖放嘴里。
后来苦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
那些熬出的药渣,被沉檀外祖父倒进阳沟里,月余下来,阳沟铺得厚厚一层,和着泥沙,变得腥臭。
那么多药,不算白苦。
外祖母精气神逐渐好起来,甚至能同曾外祖母一起并排坐在屋檐下,看孩子们嬉戏玩耍。
许是受到外祖母病好转的影响,曾外祖母的神情也日渐慈祥,带着一直美满的笑。
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儿媳病情好起来,儿子精神压力就没那么大。
只要小儿子幸福,她也就很幸福了。
到这个岁数,又求不得长生,也享不了多大福分。
唯一的挂念,就是儿子。
“小娃儿……”外祖母对着沉檀招手,“过来,我给你扎个羊缔缔(方言,羊角辫的意思)。”
三岁的沉檀,头发自出生就没剃过。
因着是胎里带来的,所以头发生得极慢。
也没谁替她剪,长到如今,不过刚到肩膀。
没吃过奶水,头发黄黄燥燥的,又软。
孩子跑着玩,开了春天气转暖,她一头的汗,细软发丝贴头皮上,贴脖颈上……
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小疯子。
外祖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怎么也是自己亲生抱回来的孩子,带得这样大,整天一副没有爹妈呵护的野样子。
谁能不心疼呢?
“干啥子?扎头发?”沉檀像阵风,跑到她身边,指着自己头发问她。
“嗯……”外祖母回应她,又喊小儿子:“吴放龙……”
“妈,你喊我?”吴放龙从二楼阳台上探出头来应答。
今天周六,他不用上学,便在楼上跟几个小伙伴玩扑 克牌。
两副牌,是外祖父赶场时带回来的,招待客人的时候,让客人玩玩。
比如说年前招待杀猪匠那回。
不知怎么,扑 克牌让谢大娃知道了,便撺掇着,让吴放龙带他们几个去家里玩。
谢家是北关村上的外姓人。
他们家养男孩子,真就是地道的农村养法。
大人喝酒,打扑克,抽烟,甚至打麻将,什么都不瞒着孩子,纯粹放养。
若是孩子闹得太过,比方带别人家小孩抽烟,被别的家长知道,他们就是当着大家面,拿皮带狠狠抽小孩一顿了事。
反正犯错就是挨打,不犯他们定义的错,就随便你。
书是爱读不读,早恋不把别人女娃肚皮搞大就行。
真要搞大了,也就娶了成家。
所以像这样的孩子,十五六岁就结婚当爸妈,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今天沉檀外祖父去远地方的田做活路,不到天黑是回不来的。
吴放龙挨不过谢大娃的纠缠,又禁不住怂恿,便扯谎说要一起到楼上写作业。
“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写完要挨打。”吴放龙说得心虚,又有些骄傲。
为着扑克牌在他家,且能带小伙伴玩,自己威望是能高一点的。
“要得……”沉檀外祖母天天在屋里瘫着,哪里了解孩子学业,也就放几个孩子上了屋,只是叮嘱,“你要听到起我喊你,有啥子事情你要下来帮我一哈,小娃儿太小了,帮不到忙。”
“你放心,我们都听到起,你喊就是。”谢大娃走到后面,回头一脸自信对外祖母说。
他年纪大一点,也有些男子气概了,说这话存着真心实意。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可能有些小恶小坏,但同时也还拥有最难得的赤子之心。
纯粹且纯真。
但凡是强者,或自以为强者,都会对弱者,抱有同情怜悯之心。
“你作业写完没得?下来帮我拿个东西。”外祖母病果然好了不少,说话中气十足。
“还没有,我马上下来。”吴放龙应着,一会儿就沿着楼梯下来。
“你把屋头矮桌子第一个抽屉打开……”外祖母指挥他。
“打开咯!”屋里传来他拉抽屉的声音。
“看到那个饼干铁盒子没得?里面装的橡筋(方言,橡皮筋的意思),给我拿出来,再帮我拿团绿毛线出来。”外祖母说着,神情就有些恍惚。
这些东西,都是她没生病前,天天不离手的。
橡筋是沉檀外祖父赶场买的,一买就是一把,一把能有一百多根,省着用,能用上好几年。
往常他们家女儿多,姊妹三个,橡筋总是大把大把往家里买。
女孩子爱美,这个东西是不会少她们的。
至于毛线,从前,电子织造没有那么发达。
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一年到头穿的毛衣,都是家里妇人亲手织的。
巧手媳妇会的织法,花样,都是很多的,这样的女子待嫁时,都是别人抢着要的。
懒婆娘就不耐烦这些,家里孩子总穿别人不要的破毛衣。
沉檀外祖母手是最巧的。
家里孩子多,毛线不够用时,她总是把去年的旧毛衣,拆了袖子腰围,拿同色毛线再织长些,又能穿一年。
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