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又下雨了,但是不大。
欣怡和余子涵听着头顶上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聊着些无聊的话题,慢慢走向如归旅馆。
他们看到花十三娘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嘴里叼着根烟,仰着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头上没有任何遮蔽,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烟都湿了。
灰白的烟雾从鲜红湿润的嘴唇里飘出来,在稀疏的雨水里慢慢飘荡着,
欣怡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猜不出花十三娘的年纪,看她的容貌和动作,似乎也只有二十多岁,甚至没有二十岁,但她的表情有时却很苍老,不说话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满是厌倦和疲惫。
花十三娘的嘴巴忽然轻轻一努,那根湿透了的烟在空中画了个圆弧,落进了草丛里。她又打开挎包,在里面翻了半天,竟然翻出一根棒棒糖。
那棒棒糖又大又圆,是一个斜眼符号的样子。
花十三娘看着那个棒棒糖,竟然像是在思考。一个棒棒糖有什么好研究的?
她终于撕开了包装纸,伸出舌头,舔着那根棒棒糖,那姿势既魅惑又下流。
包装纸飘到了他们面前,欣怡看到包装纸上有一点红色。
是糖浆吗?不对,那糖上没有任何红色,难道是血?
这时花十三娘看到了他们,挥了挥手:
“你们去哪里浪了?竟然也不带着我,我们不是有爱的小伙伴吗?”
她扶着石凳站起身,站得有点费力,似乎受了伤。
“你又受伤了?”欣怡问。
“这里的路对我的高跟鞋有点不友好啊。”
“叫你不要穿高跟鞋了啊。”欣怡不禁有点幸灾乐祸。
“跟腱短嘛。”花十三娘把棒棒糖伸到她面前,“我们是好姐妹,给你舔一下吧。”
“……不舔!”
他们闲聊着走回旅馆,大厅里坐着几个正在吃晚饭的游客。
他们找了个风景好的座位坐下。老板拿着菜单走到他们面前,低声问:
“今天你们上山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发生什么事了?”欣怡问。
“有人被杀了。”
“什么人被杀了?”
“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好像是个游客,脑袋被拧了个一百八十度,警察正往这赶呢。真是吓死人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们出门可要小心点,千万别去人少的地方,两个大姑娘尤其不安全。”
“我就喜欢去不安全的地方啊。”花十三娘说。
“你可别牙硬了,这种事开不得玩笑。尤其是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好人看了都起坏心眼呢。”
“哼哼,我不对别人起坏心眼就不错了。”
“净胡说,小心夜路走多遇到鬼,快点菜吧。”
饭菜完全是北方农家宴风格,欣怡点了韭黄炒鸡蛋,她其实不喜欢吃韭菜,但小时候外婆经常做这两个菜,花十三娘点了红烧排骨和清蒸鲅鱼,余子涵看了看菜单说:
“这些菜我全都不认识,你们替我点吧。”
“有槐花饼吗?”欣怡问。
“没有槐花,只有饼。”老板说。
“那就来个疙瘩汤吧。”她记得外婆的疙瘩汤做得很好喝。
“好的。”
老板记下菜名,转身离开。
“这些菜你竟然全不认识,你是哪儿人?”花十三娘问。
“我是月泉人。”余子涵说。
“那是大西北啊,离这里足有一万多里,旅游也该去那些著名景点,怎么会来这个小山村呢?”
“本来是想看琅琊的大海,来了之后发现海边人太多太吵,就想沿着海边走走吧,就坐了辆公交车沿着海岸走了一天,结果在这里停下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一两天以后吧。”
“那一两天以后,不是就永别了吗?”
“有缘分的话,我们还会再见吧。”
“一这么说,就觉得惆怅了。”花十三娘用筷子在桌子上画着圈,“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就再也不会相遇了。”
“记得谁说过一句话:我希望缘分浅一些,短一些,那样你在时光中永远都是最美的样子。”欣怡忽然说。
余子涵没有说话。
“我就不一样,要么就死去活来长相厮守,要么就干脆别认识,不咸不淡的总感觉没意思。”花十三娘说。
“你不是说你不想要爱情吗?”
“死去活来好几次,弄得我只剩后半截了。哎呀,菜来了!”
饭菜都很可口,菜量也都很大,但味道太过浓重了些,有种刻意讨好顾客的感觉,不像外婆做的饭菜,是那种很自然贴心的好吃。
“你下午到什么地方去了?”欣怡问。
花十三娘却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凝在角落里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健硕,肩膀几乎比别人宽一倍,穿着黑帆布夹克、黑帆布裤子和一双又大又重的短靴,戴着副飞行员墨镜,寒光闪闪的光头,古铜色的皮肤,独自一人坐在饭桌旁。花十三娘看着他,嘴里的棒棒糖掉到了地上。
那人是什么人?他们认识?
那光头男人纹丝不动,神色冷峻,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
花十三娘忽然对那光头男人笑了笑,那光头男人也看着她,却没有笑。花十三娘伸出食指,对他勾了两下。光头男人起身走了过来。
“哈喽,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花十三娘问。
他们似乎不认识。
“你好,我不帅,我叫班基。”那光头男人的声音像是用不锈钢铸的,又冷又硬。
“扳机?”
“班长的班,基础的基。”
“好有意思的名字啊。我叫花十三娘,是来旅游的,你也是来旅游的?”
“是的。”
“我们也都是来旅游的,相逢就是缘分,一起吃个饭聊个天吧。”
“缘分都是迷信,我也不会聊天,而且我也不想给你们结账。”班基说。
这人说话简直是要把人噎死的节奏。
“那一起坐坐总行吧,班基同学!”
“行。”
班基拖了把椅子坐到欣怡身边。
他一坐下,整张桌子都冷嗖嗖的,他不说话,也不动,墨镜后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谁,让欣怡和余子涵都浑身难受。花十三娘为什么要把这个男人叫过来?他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奇怪的关系?
“班基同学,你点个菜吧,我请客。”花十三娘把菜单放到他面前。
“一碗清汤挂面,两个煮鸡蛋。”班基说。
“你就点这些?”
“热量和营养都足够了,而且好消化,晚饭也不宜多吃。”
“喝酒吗?陪我喝两杯吧,你这样一条彪形大汉,不喝酒说不过去。”
“我这辈子没喝过一滴酒。”
“你不是和尚吧?”花十三娘看了看班基的头顶。
“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作家。”
“作家?作家不是都该身材瘦弱、目光呆滞、神神叨叨的吗?你看起来像个杀手。”
“靠外貌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是不对的,我并不觉得你一定就是失足妇女。”
花十三娘翻了翻白眼,但还是不放弃,又问:
“你喜欢看宅舞吗?”
“不喜欢。”
“喜欢追剧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女人吗?”
“喜欢。”
“啊,你终于有点人味了,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像奴家这样的如何?”花十三娘托着腮,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我喜欢书里的女人,书里的女人不和我吵架,不向我要钱,不逼我去给她父母擦玻璃。”
“你肯定是装的吧!世上怎么可能有你这种人?”
“根据朝廷卫生公署的最新通告,我国目前共有一千六百万重性精神病患者,也就是平均不到一百人里就有一个疯子,我想我比疯子还好一点,所以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稀奇的?”
花十三娘又翻了翻白眼,似乎也拿他没办法了。
清汤挂面和煮鸡蛋很快就送了上来。班基拿起一个鸡蛋,慢慢地在桌子上滚了两圈,蛋壳很均匀地碎成了渔网状,他把蛋皮一点点剥下来,动作异常精准、谨慎,就像在做外科手术。他吃得似乎很慢,但几乎眨眼功夫,挂面和鸡蛋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连葱花都被吃干净了,面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班基吃完了,就像尊塑像似的坐在一边,看着欣怡他们三个人,欣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在她以为班基再也不会说话时,他忽然说:
“蒿里村原来是个普通的小山村,距离市区很远,但也不偏僻,村民主要经营农业和渔业,因为风景不错,近几年来进行了旅游开发,每年都有一些人来旅游。”
这好像都是常识,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班基说,“近三年来在蒿里村发现的人口失踪现象,却多达十四起,对一个小山村来说,这很不寻常。”
“你说这个我可就精神了,难道这里有变态吗?”花十三娘问。
“失踪的人各种各样,但他们都有三个共同点:第一,都是外地人;第二,都是来旅游的;第三,他们都不像是来旅游的。”
“什么叫是来旅游的,又不像是来旅游的啊?”
“就是形式上看是来旅游的,但仔细研究却像是别有目的,比如两年前失踪的一位退休老人,离家前说要出门旅游,但他这辈子几乎不旅游,这一次坐上飞机就直奔琅琊,来到琅琊坐上公交车直奔蒿里,是不是很奇怪?”
“说不定他在这里有个女网友呢。”
“还有一位去年失踪的在校大学生,忽然请假来这里旅游,大学生旅游一般不需要请假,因为他们有寒暑假,而且这位大学生本身就出生在类似的山村,没有必要来这旅游。”
“也许他失恋了,想随便找个地方散散心吧。”花十三娘说。
连欣怡都觉得花十三娘是在胡说八道。
“蒿里这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小山村,好像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班基说,“我们这四个人,完全满足我说的三个共同点。”
饭桌上忽然沉默了。
忽然“砰”的一声响,欣怡被吓得一哆嗦,原来是窗子撞在了墙上,狂风猛地涌进大厅,窗子吱嘎作响忽开忽闭,门外响起鞭炮似的大雨声。